自从敏过完年从老家回来之后,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满意。工作上学不到任何新东西,工资又低。她知道自己混得有多糟:因为在人事部门工作,她知道厂里别的人挣多少钱。男朋友也让她烦心。阿杰是车间助理,每月比敏多挣三百块,但这份工作没什么前途。他只有初中毕业,这一点敏之前也没提起过。有一次,他提议让敏跟他一同去北京,他可以找份保安的工作。她拒绝了。“大家都看不起保安,”她告诉我。“干这个连普通工人都不如。”
阿杰很害羞,这是农村出身最常见的特点,如今也成了问题。一次他们跟敏从前厂里的同事林佳和她的两个姐姐一起吃饭,中间阿杰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之后林佳给敏发了条短信,对阿杰评论道:我跟姐姐们讨论过,我们都认为他太软弱。他配不上你。在长沙找到了银行工作的桂敏也发来了她的意见。她说:在这个社会上,太老实的人没办法生存。
敏担心阿杰这种无心上进也在影响她自己。“自从我跟他好上以后,就完全没学习过,”她抱怨道。“我不能再像这样光顾着玩了。如果我继续这样过上一两年,这辈子就这样了。”阿杰有理由过轻松日子。厂里三分之二的工人,还有上面全部的领导都来自河南,他的故乡。他在工厂里朋友很多,而敏自从姐姐走了之后,更加形单影只。在工厂里她没有朋友,这是她的主动选择。“如果你跟人走得越近,”她说,“他们就越容易背叛你。”
很长时间以来,我对敏的工厂所知甚少。工厂是香港的,生产手袋——她只说了这些。在回她老家村庄的火车上,她给了我一件意外的新年礼物:一个Coach的零钱包,上面有公司品牌标志大写的C,带着褐色麂皮滚边。我猜这跟东莞的许多东西一样,可能是假货。后来我偶然了解到,敏的工厂为业内许多最大的品牌代工:Coach,LeSportsac,Dooney&Bourke,法国鳄鱼。因此她给我的钱包是真的——在美国这可能要花五十美元。
敏回到东莞后的一天晚上,我问她和阿杰是怎么得到这些包的。“如果你跟保安是朋友,就可以把包从厂里带出去,”阿杰说。
“你是说直接偷走么?”我问。
“我们在车间里工作,”阿杰平淡无奇地说。“如果生产线完成了订货产量,我们可以要他们多做几个包。然后如果你跟保安是朋友,就可以拿出去。”
“工厂不管吗?”我问。
他耸耸肩。“只要我们完成订单产量,他们才不管。”
“我今天才从厂里拿出来一个手提包,”阿杰接着说。“要卖两百美元呢。你要不要?要不你先过来看看?”
我马上说我不需要手提包。“你应该送给你妈妈做礼物。”
“他妈住在农村,”敏说。“她要手提包干吗?”
阿杰和敏的宿舍里堆满了Coach皮包:一个印满C图案的钱包,一个白线缝制的黑皮夹,还有一个酒红色麂皮精致的手腕包——“那个是化妆包,”敏猜测道。在其中一个包里,我发现了一张英文卡片,夹在一侧内袋里:
美国经典
1941年,Coach的创始人从一个经典的美国标志——棒球手套中汲取灵感,他从皮革极具特色的纹路和浓重厚实的光泽中看到了其超越自身的潜力。六位皮件工匠,通过独特工艺对皮革进行精加工,使之更柔软,并保持了韧性与耐用性。在精湛工艺的点化之下,第一款Coach手袋诞生了。由十二款手袋组成的第一个Coach系列,它们新鲜实用,全世界的女人都爱不释手。每一个都是优雅与魅力的永恒体现——一个全新经典就此诞生。
在敏的宇宙中,这些Coach包的价值波动很大。她把那个印着C图案的钱包给了她的朋友林佳,在她找工作期间,林佳曾收留过她。林佳的姐姐在本城最豪华的一家酒店举行婚礼时,敏送了个昂贵的手袋做礼物。但大多数时候,这些在美国售价好几百美元的包袋都毫无价值,因为敏的圈子里几乎没人用得到、或者了解它们的价值。敏把钥匙和身份证放在她最喜欢的一个包里——一个灰绿色的鳄鱼牌中型手袋——但从来没带出过房间。她认为,像这么好的东西,肯定一拿出去就会被人偷走了。
敏决定按兵不动。夏天来到珠三角,每天的气温都在三十摄氏度以上。夜晚宿舍里很憋闷;车间里化学品的气味太刺鼻,时不时会有年轻女孩在流水线上晕倒,被人抬出去。进入盛夏,人们的雄心往往暂时停歇,就像动物休眠。
但影响敏决定的不仅是天气而已。2005年6月的一个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已经跟领导说她要走,但阿杰求她留下,于是她又收回了辞职要求。“所以我告诉阿杰今年我就待在这里了,”敏说。“明年,我跟他回老家。过完年之后,我就辞职找新工作。下一个新年他就跟我去我们家。”
我们继续聊着天,我逐渐明白了她刚刚说过的话:她为未来两年,为未来的生活画好了蓝图。她才十九岁,已经答应了阿杰的求婚。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问。
“也许三年以后。”
“你跟父母讲过吗?”
“没有。带阿杰回家过年之前,我都不用告诉他们,还有两年呢。”
“那你明年不回家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