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一个激灵站起了身,“不是明天才到吗?”
“许是那帮老骨头个个骨散人不散,脚程还挺快吧。”谈风月一贯风凉的,“方才我回城内取衣服,已见那客栈中人头攒动,有好几个鹤发佩玉的了。”
又是三九插话进来:“玉烟宗?可是那仙门世家?我听——”
“上车再听!”秦念久左手将黑伞勾上,把小鬼往臂弯里急急一抱,右手拽着谈风月就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不知要往何处去,只知要离开此地,便一往无前地沿路奔驰着。
马车外头,谈风月与秦念久各坐一边,信马由缰地任那两匹马儿撒蹄乱跑,三九半身跪在车内,将头从帘子中间伸出来,一颠一颠地与谈秦二人喋喋讲着“我听”:“我听老爷说过,那什么玉烟宗……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个宗,记不得名字了!反正啊传说他们好厉害的,降妖除魔啊什么的,当初天下还乱,妖魔作祟,多得有他们,这世间才安定了下来……夫人病了,老爷就常念叨呢,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宗门世家能游经红岭,帮着救救夫人……我却想着他们千万别来才好呢!咳,我那时还不知道夫人是因为我……后来猜到了一点,呃,也还是有些……”
说到后面,声音就渐有些小了。
到底是小孩心性,秦念久怕他内疚,刚想哄他两句,就见他往谈风月那边凑了凑,眨巴着眼道:“这不是,多亏遇上了仙君!心慈又良善,不像那些宗门一样,斩妖除鬼都不问问缘由,就手起刀落手起刀落的——”
向来斩鬼手起刀落的谈风月听了这奉承话,连脸色都不带变的,坦然应了,“嗯,我向来心善。”
秦念久:“……”敢情在破殿门外手起扇落就要弄死罗刹私的那位不是你是我吗?
……也是,他落的不是刀剑,是银扇。
望亭里听他们拌嘴,三九便知道了他俩关系不错,怕偏了谁似的,又往秦念久那边凑了凑,找些话来夸他,“鬼君鬼君,你这衣裳的料子真好呀,颜色也好看,上面绣的水纹样也好看!”
……夸什么不好,偏要夸这谈风月所挑,谈风月所买,谈风月所梦的红衣裳。秦念久颇有些无言,话回得十分僵硬,“嗯,是你仙君好眼光。”
谈风月又坦荡一应,“确实。”
三九立马又咯咯笑着凑去了仙君那边。
“……”秦念久眼皮直跳地看着这一大一小,心觉就早些时候就不该心软,而该让谈风月向三九展示展示什么叫做扇意无情手起扇落。
却看那三九又一次凑了回来,伸手小心地摸了半刻他的袖口,眼神都有些惚惚了似的,嘴里喃喃道:“奇怪呀,怎么我见了鬼君的衣裳就要出神,好像犯困似的,奇怪奇怪,我都已是鬼了,原来还会困的吗?”
谈风月非鬼,自是答不了他的话,秦念久虽已当了六十七年的老鬼,对鬼事却也称得上是一窍不通,只能对照着自己犯困入梦的经历勉强猜测道:“兴许是,要记起些生前的事情了?”
说起这个,他才突然记起这小鬼身上原先也是带着些怨气在的,就问三九:“你生前的事情,那卖你的拐子,你还记得几分?”
谈风月听他这么问,就知道他做善事的痒癖又犯了,微微侧目了他一眼。
三九半靠在他肩头,摸着他袖上那水漾的卷纹,含含糊糊地答道:“记得一点点自己的名,记得阿娘爱我,记得床前有盏金色烛灯,记得拐子鼻尖有颗痣,记得是怎么死的,记得被埋在了何处……没了。”
秦念久有些惊讶,“家住何方,家乡哪里,都不记得了吗?”
鬼魂本就会将生前诸事一一忘却,三九是硬编出了几句顺口的句子,才勉强记住了自己的一点名和埋骨地,眼下听鬼君问起,他不能不答,只能摸着他的衣袖,自搜魂魄般费劲地思索了一番,“许是……有水?”
……江河湖海都是水,有水的地方可多得去了,这莫不是个水鬼吧?秦念久看三九想得费神,便没再问他,只兀自思索了起来。
这小水鬼是被装在运送布匹的木箱里偷卖的,那箱子用料扎实、做工考究,想必里面本该装着的布料应是价值不菲。又一见自己身上穿的衣裳便犯晕,这衣裳,早前衣店里那老嬷嬷是怎么夸的?污了青江、出自沁园、常满绣坊……他原没仔细听,也没留心去辨她口中的地名,现在回头一想,不是都有字带“水”么?
他轻推了推三九,“想想,你可是家住沁园?”
三九只有满目茫然,“……想不起来。”
秦念久无奈,只好又问谈风月,“当真有沁园这个地方?”
谈风月虽四处游历过五十来年,颇熟地理,却也不能将每处小地名都记住,想了想才答:“沁园没印象,青江却是有的,离此处最近的一段水域算不上太远,若是马换得勤的话,一夜一昼再过半夜即可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