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感恩节前四天
奥莉薇亚挥鞭把马儿赶上山脊,她的头发在身后飞扬,山风吹得她有种流泪的冲动。她应该把手套带来的——手指都要冻僵了。但是她十分享受深秋凛冽的空气接触皮肤的感觉。艾斯,她的德国牧羊犬朋友,跟着灵逸[8]踢踏的马蹄声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登上了山脊的顶峰,奥莉薇亚及时勒住了胯下小母马脖子上的缰绳。
西方的天空被倒挂金钟和藏红花形状的阴影深深地刻出了条纹,整齐排列的黑色云杉一直雄赳赳的长到了西边蛇形丘的脊背上,被落日的余晖勾勒出挺拔的形状,看起来像是在太阳中燃烧。她看着那个发光的火球慢慢沉下地平线后,风向突然就变了,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小狼开始低嚎,它们的合唱在远处的大理石山谷中回荡。太阳彻底落下去了,整个世界变成了有着珍珠般光泽的灰色调。狼嚎声突然静了下来,一股寒意像水波一样荡了过来,如同水面点起涟漪,拂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激得她汗毛竖起。
她永远不会停止关于森林里类似的夜间剧目的遐想——如同仪式一般,光亮每日遵循时间渐渐消散,林间黯淡下来,有野性的声响四起。巨大的苍穹倒扣着,茂密的森林和被光滑的冰川覆盖着的山脉一直绵延出数百里。这个地方,这个美丽的牧场,终于让她能感受到久违的宁静。是家的感觉。
在她看来,这个山脊正是老栅栏牧场观赏落日的最佳地点。从这里望去,金色的牧场上错落间布着许多小路,最终都延伸到如一块美丽的绿松石一般镶嵌在草甸上的湖泊那里。牧群通常是在这里吃草的,但是最近就连最后一批牲畜也被出售了,大部分的马也被卖掉了——空留这一片失去了生机的牧场。
她能够依稀分辨出湖面上还有三只小船。湖水慢慢变成青灰色,所以三只船都准备返回了,正缓慢地靠向西岸的营地。延伸向西方的大理石山脉染上了第一抹雪色,山杨树的叶子已然变得金黄。感恩节就要来了。这将是最后一个还能出船捕鱼的周末——总有些不在乎夜间的湖面上能把人冻僵的温度的顽固分子,他们会尽力延长这一年仅剩的一点钓鱼的时间。冬天很快就会从山上来到这里,冰封荒野。不出一个星期,甚至过不了几天,森林就会染上一片白色,树梢上挂满冰霜。到那时,老栅栏牧场将不再对外接待,与世隔绝。
如果这是她的牧场,她会在冬天依然开放接待一些打算在这儿过冬游客,提供雪橇以供通行,开放各个小村落之间的滑雪通道,准备雪鞋和雪上汽车让人们能够深入数百里的林间小道,并且在结冰的湖面上举行溜冰和曲棍球比赛,到了夜晚还会燃起巨大的篝火。她会提供乡村牛仔式的圣诞晚餐以及农场自己饲养的火鸡烹调而成的美味,配菜是从厨房后的花园里摘来的新鲜蔬果,每夜都将从灶台冲出咆哮的火焰。她会用星点闪烁着的彩灯装饰门前那棵哨兵一样守卫着这幢老旅馆的云杉,整个老栅栏牧场一定会美得像一幅画一样。过去的有关圣诞节和感恩节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让奥莉薇亚心里一痛,她强烈渴望着大家庭欢聚的温暖,渴望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是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永远也回不去了。她已经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过去这一系列事情的受害者。
但以后绝不再是。
过去受害者的身份几乎害死了她,然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曾经每年的这个时节,这个秋季和冬天交替的令人战栗的当口,对她来说都是一场考验。无论是秋天渐渐消散的气味,还是野鹅南迁的叫声,抑或是山野中秋猎的第一声枪响都让她颤抖不已,被难以名状的恐惧层层包裹,只能因为无法忘记的害怕而胡乱呓语。她依旧在每年的这个时间感觉到巨大而尖锐的失落感,丧子之痛萦绕不散,心中的疑问也久久盘旋。
你到底在哪里,我的宝贝女儿?你过得幸福吗?安全吗?
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注意力转向远处的老旅馆烟囱中悠然升起的炊烟。哈利迪医生的黑色SUV还停在旅馆外面。
这个牧场的主人是老迈伦·麦克唐纳先生。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自从他的祖先在卡里布的土地上定居繁衍,这片土地就一直属于他的家族。据世代以来的管家阿黛尔·卡里克所说,老栅栏一直是个兴旺繁荣的牧场,畜牧业和旅游业十分昌盛,这一派盛况一直持续到二十三年前,一场意外夺走了迈伦的妻子格蕾丝和他们最小的儿子吉米的生命。从那以后迈伦就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变得固执,暴躁易怒,而老栅栏牧场的经营状况也每况愈下。他剩下的两个孩子都离开了他,甚至从未回来探望过。
如今迈伦病了,他在着手清理牧场和鱼塘生意还剩下来的东西。从去年冬天确诊之后,剩余的牲畜和大部分的马都被陆续卖掉了,旅馆也不再接待要住得更久的游客,只有林间小屋和营地在春天到秋天的时候可以租借。骑马观光的线路在夏天就关闭了,牧马人和马夫也基本都被解雇了,只留下一个人来照顾仅剩的几匹马。现在留下的员工就只有一位管家,一位厨子和一位厨房帮工,几名旅游季才来的服务生、酒保、兼职的清洁工,一位应季来的农场工人,一位马夫,还有她。办公室和商店经理在得到了明年夏天依旧会给她提供工作的许诺之后上周已经离开了,不过问题是迈伦能不能撑到明年夏天。
一阵风吹过奥莉薇亚的脸颊。她几乎能在夜晚的空气中尝到雪的味道——一种带着一点微妙的金属气味的味道。而且,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她打算在医生离开之前截住他。就在她刚要吹口哨把追着家畜飞奔出去的艾斯呼唤回来的时候,突然从湖面上传来了某种巨大的机械发出的轰鸣声。她斜斜地向远处望去,湖对岸的树林上空像浪花一般腾起了一片烟雾。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柴油发动机的拖车,而且听声音正在向营地驶去。
她一般会把来老栅栏牧场的人都安排在营地,如果他们当晚没有自己到办公室来核对信息,她也会在第二天早上第一时间去营地登记。但是现在她可不想错过哈利迪医生,他的SUV已经要从旅馆的停车场开出来了。
用一声清亮的口哨唤回了艾斯,奥莉薇亚让灵逸小跑起来,离开了山顶。在她到达土路边的时候,哈利迪的车已经快开出牧场的边缘了,车后腾起一朵灰云。她快马加鞭想在出口的拱门前拦下他,马蹄声在干燥的路面上踢踏直响。哈利迪注意到她的时候降下了车速,在挂着一个褪色的公麋角的拱门下停了下来。她勒住了马,灵逸在路旁停下,在傍晚凉爽的空气中打着响鼻。
医生打开车门,下了车。
“奥莉。”
她跳下马,牵着灵逸向他走去。
“真高兴我拦到了你,”她微微喘息着说,“他的情况如何?”
医生走过来牵起灵逸的缰绳。他轻轻搔了搔灵逸的前额,然后叹息了一声,望向远方。有风轻轻拂过。他盯着跑来跑去嗅着汽车轮胎的艾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视线才转回来对上了奥莉薇亚的眼睛。看到他的目光时,奥莉薇亚的心猛然下沉了。
“我今天早上和一位肿瘤医生谈过——他的CT扫描结果出来了,癌细胞已经逐渐扩散开。他的肺部有大片阴影,顺着脊椎一直到肝脏都有。他肯定饱受折磨,奥莉。他需要接受二十四小时的纾缓治疗,还有些事情需要决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接受治疗?”
“越快越好。”他犹豫了一下,“迈伦现在的情况每一秒都可能恶化,也有可能还会再拖久一点。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自己还想坚持多久,还想和病痛抗争多长时间。他的儿女应该知道这些状况,但是我们都知道迈伦绝不会自己去通知他们的。”
“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格蕾丝和吉米的死而责怪柯尔。”她平静地说。
医生点了点头。“我认识这一家子有些年头了,那场意外改变了一切。迈伦对他儿子的刻薄是他现在的性格所致。但是谁又能知道老天其实也没有给迈伦留下任何一点爱呢?再者说,如果是我的父亲病重,我也会想知道,然后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更不想失去道别的机会。”他迟疑了一下,“如果是你来通知他的孩子们的话迈伦可能更容易接受。”
“我?”
“你是他的朋友。”
“可是你和他认识更早啊,医生。”
“我确实和他相识多年,但是我想现在最好不要和他产生隔阂。在他的治疗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的时候我还需要他信任我才行。你知道他不配合治疗的话会怎样的。”
奥莉薇亚轻轻呼了一口气,一想到迈伦有可能会离开他们,她有可能会被迫离开牧场——她现在的家,她的胸口就感到一阵压力。冷风吹来,她又嗅到了一阵阴冷靠近的气息。万物周而复始。
她的思绪飘到了迈伦的图书室里挂着的那张被相框好好地框起来的照片上。那张照片被挂在那里,一定是因为迈伦对他剩下的孩子还有感情。
“我不认识他的儿子,”她轻轻地说。“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话。”
“奥莉,总要有人得去通知他们。”
马棚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火光跳跃发出灼热的光,奥莉薇亚在灯下给灵逸清洗顺毛时显得心事重重。把灵逸牵到过夜的畜栏里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去给艾斯喂食。在去旅馆见迈伦之前,她先冲了个澡,在水流下理了理自己的思绪。艾斯跟在她后面,从小屋到旅馆要经过一片飒飒作响的茂密的白杨林,林间的小道上落满了落叶,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