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文小说

迪文小说>知识与爱情在线阅读 > 第十二章(第1页)

第十二章(第1页)

第二天,戈特孟并不想去工场,一如那些不愉快的日子一样,在城里闲逛,看主妇与女仆们上菜市场。他在渔市场的喷泉旁逗留,注视着鱼贩与那些粗暴的女人在夸张地叫卖着货物的声音,渔贩们把银白色的鱼从桶里抓出来,卖给顾客。鱼张开痛苦的嘴,不安地睁着金黄色的眼,有的静静地等死,有的蹦蹦跳跳,绝望地挣扎。他有时对这些鱼寄予同情,对人顿生悲愤:人为什么这样愚蠢、野蛮而没有思想?为什么他们对此视若无睹?不管是渔夫与渔妇都把鱼廉售出去,他们为什么不看这些鱼的嘴?吓得死白的眼?垂死地摆动的尾巴?恐惧与绝望的挣扎?这些充满神秘、异常之美的鱼,在一瞬之间,战栗得眼睛翻白,皮肤变色,失去了鲜艳,任人宰割,以填饱那些饕餮者的肠胃。这些人都视若无睹,什么都是不知不觉的,他们没有听见鱼在说话,不管一条可怜或可爱的鱼死在他们的面前,师父在圣者脸上所刻画出的人生的一切希望、高贵、痛苦、黑暗与心中的不安——都是他们既看不见,也不会感动的啊!他们只求得满足或忙碌,把这些当作要紧的事,大声喧哗,为了一两分钱争闹不已,无非都是要使自己与家人获得温饱。他们都是猪,比猪还糟,还脏!不过他自己也时常混在那些人里,追在姑娘背后,一面笑,一面从盘子里去抓烧好了的鱼吃,觉得同他们一样快乐。像这样的天下太平,的确是件可喜的事,可是那种对人虽自满自大、好吃懒做的想法,好像被魔咒般深深攫住了他,使他陷入孤独与无聊之中。他想去流浪,去观察苦恼与死亡,把一切人生百态穷尽形相。有时他会突然从这种失望的状态中,这种无意义与可怕的光景里,兴起喜悦的念头,唱出热烈的情歌,快乐与美妙的歌,或用画来表现欲望,表现花的芳香,使生命又回到朴素的心中,成为某种感情,相信也许是明天或后天,世界又会变好,变得更好。但是他刚想到这里,别的感情又涌上来了,那是悲哀、无聊,对于濒死的鱼、凋谢的花触目兴起的绝望与烦闷的爱,还有对于像猪猡般愚蠢生活、打呵欠地与什么也不看之人的厌恶。戈特孟常常在这个时候以痛苦、流浪学生的好奇心,而回想维克多的事情,当他用刀刺进他胸中,维克多的血流到松枝而倒下时,他对这事不得不回想,到底这个维克多会变成什么呢?被野兽完全吃掉,还是剩下一些残骸呢?至于残骸又会变成什么呢?是化为石骨呢?或是在数十年、数百年后就变形为泥土呢?

也许维克多会被人发现并将他埋葬了吧?然而即使如此,他的所有肌肉也会从骨头上腐烂,被虫蚁吃掉了。维克多的一生只是充满冒险与故事,充满异想天开的玩笑与诙谐的把戏罢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他的生命除了对杀他的凶手还留下一些模糊的记忆之外,还有什么人会记住他呢?曾经被维克多爱过的女人还会在梦中梦见他吗?啊,这一切都已成过去,都已经消逝了。一切的事物都是这样的,花开花谢,毫无例外。当他几年前来到这个城市时,他的心中像盛开的花朵一般热切,他热心追求艺术,对倪克劳师父怀有满腔焦虑与深刻的崇敬,然而现在还有什么留给生命呢?什么也没有了。他还记得倪克劳师父对他说过的,有一天他会同师父一样,向公会请领一份师父执照,把世上的一切幸福都握在手里。可是现在除了凋谢的花、枯燥乏味的感觉外,什么也没有了。

当戈特孟想到这件事时,突然出现了一个脸孔。一个光彩夺目的脸孔,万物之母的脸孔,脸上泛起恍然若失的微笑,美丽而恐怖地望向出生的人,望向死亡的人;所有花凋与落叶的声音,都在对艺术微笑,在对腐朽微笑。

闪光又已消失,充满神秘的脸孔也不见了。可是那苍白的光继续在戈特孟的灵魂深处闪动,他的心里被生命的、痛苦的、渴望的浪涛所翻搅。不,不,他不要像其他的人——像卖鱼的人,小市民和忙碌的伙伴们。让魔鬼把幸福与满足拿去好了,他要成为另一种人,他要告诉倪克劳师父,他决心离开这儿。

戈特孟到达师父的家里。已经接近中午了,他等到听见倪克劳工作完了在洗手时,才走近师父。

“师父,我想跟您说几句话,我急须向你说实话,我现在要说的话也许正是现在能说的,以后就不会再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必须同一个人谈谈,这也许只有你才能了解的。我要同他说话的人,不是出名的工场老板,不是接受了城市与修道院的许多荣誉的大师父,也不是有两个助手和一幢漂亮房子的富绅。我要同他说话的是塑造修道院圣母像的那个人,他是世上最高的目标。现在我也做了一个像,是约翰像,它虽然不像您所造的那样完美,但是这是和您一样崇高的。我不造别的像,不想造,也不愿造。我还会造一个在远处的神圣的像,这是我不得不造的,只是今天我还不能造,为了要能造出这个像来,我还须多多磨练和体验。也许我能在三四年内造它,也许十年,也许更迟些,也许一生都造不出来。可是,师父,我决不愿像一般手艺匠那样做手艺,漆雕像和雕祭台,我是不愿在工场过手艺匠的生活和以此赚钱为生的,我所愿意的是生活与漫游,去感觉夏天与冬天,观看世界、体味世界的美与恐怖。我愿忍受饥渴,愿把我在您这里所学的一切忘记和放弃。我希望有一天能雕出像师父您所作的那样美丽与扣人心弦的东西——但我不想过您这样的生活。”

师父已洗好了手,擦干了,现在他转身对着戈特孟,脸色严厉,但无怒容。

“你是说过了,”师父说,“我也听见了,如果你坚持要那样,那就随你好了。我虽然有许多工作要做,却不能指望你。我没有把你当助手看,你需要的是自由。哦,戈特孟,我还有些事要同你谈谈,不是现在,两三天之内好了,在你有空的时候。你看,我比你年长得多,但我了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会在两三天之内来叫你的。我们谈谈你的将来,我倒有好些计划呢。你且忍耐几天吧!当你想完成一件工作时,那种空虚的心情,我是很明白的。我相信你空虚的心情就会好转的。”

戈特孟失望地离开了。师父对自己说的话,虽是一番好意,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知道河边有个地方,水不深,河底却有急流,住在对岸的渔家,是把什么垃圾都倒在河里的。他去到那里,坐在堤岸上注视着流水。他很喜欢水,任何水边他都去过。当他从这如同水晶般的流水望下去时,看见模糊的河底到处有些纯金似的光辉,不知是些什么东西,也许是旧盘子的碎片,或者是丢下去的镰刀,也许是光滑的石头,也说不定是涂了珐琅的砖瓦,也许还有明虾,肥大的鳕鱼,会把腹部向上翻起,让鳍与鳞发出亮光——这到底是什么,他看不清楚。可是这不断袭来的迷人之美,如同金色的珠宝,在黑黝黝的水底引人入胜。戈特孟认为像水中的这些小秘密才是一切纯粹的心像:它们没有轮廓,没有形式,可以说是一种遥远之美的可能性,是隐藏着多方面意义的暗示。当绿色的河底在朦胧中的刹那,有无可名状的金色或银色闪耀出来时,这是什么也没有的,可是却充满着最神圣的诺言,正像一个远去的人还看得见背影似的,有时是无限的美,有时又使人兴起无限的悲哀,这也像夜里运货车的尾灯,车轮转动的巨大身影斜映在墙上,那光景像极了包含古罗马诗人佛尔基的全部诗句。虽然它是虚无的,可是在这虚无中却包含了无限;这里有水,水中的结晶是所有人间的姿态,是动物、天使与巨灵的姿态。

他又开始沉湎于遐思之中,两眼失神地盯着晃漾的河底,看着不定的闪光,像在梦中,像王冠,像女人裸露的肩膀。他记得在圣母泉修道院中,曾经在拉丁文与希腊文字中看见过同样的情形,那情形变得像魔法般。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几百年前的事吗?

水底下金光闪闪的,这些影像,都是非真实与妖怪似的,它们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会有这般无法形容的美与快乐?这是与艺术家所能创造出来的美相反的吗?是的,它们是没有任何固定形式的美,它们只有神秘,它们正是与艺术家的作品相反的。艺术作品有一定形式,完全像语言一样清晰,诸如线条的刻画,用木材雕刻的头或嘴,都是明明白白的。可是这里的东西并不是具体的,而是可疑的与模棱两可的。

戈特孟不断在考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喜欢这种神秘,只觉得这是最不可捉摸的、最无形的东西。不过他对这神秘思想的喜好尚有一点明白的地方,那就是由于他不喜欢那些完美与天衣无缝的艺术品,工场、教会与宫殿完全是这种可厌的艺术品。戈特孟自己也曾参与过若干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是那样的令他失望,艺术的最高要求之所以始终没有实现,主要是因为它们缺少了神秘。神秘是梦与最高艺术作品的共同特色。

戈特孟又想到:这种秘密是我所喜欢的,我是在追踪这种看见过多少次的闪光,如果我能成为艺术家的话,那就要把这种神秘表现出来,把这种神秘变成话语。这是伟大产妇、万物之母的形态。这个母亲的神秘与别的神秘不同,它不像任何单独个体所表现出来的神秘,尤其不表现充实感或欠缺感、粗犷或羸弱、有力或优美的特征,它只是表现这个世界的由对立到统一,把平常不调和的东西调和:生与死、慈悲与冷酷、生存与消灭,使两者融和为一。即使我能把这种神秘冥想出来,那也只是思想的游戏,或者是由名誉心而来的艺术家的狂想。这个万物之母决不是可以想像得出来的,而是我亲眼目睹过的,它活在我的心里,不断地遇到它。最初我感觉到它是在一个村庄里,在冬天的夜里,当我为产妇临盆掌灯的时候,那时它就开始活在我心里了。后来它又时常远去与淡忘,好久都消失了踪影。但是常又会蓦然出现,正像今天一样。这也是我母亲的像,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尽管它目前已经完全变了样。

现在他又找到了一条通往母亲那儿的路,这条路至少在告别那齐士与修道院的当时是没有的。也许有天人家会看见他从手里做出具体的母亲的像来,也许那就是他的目标,那里隐藏了他生活的意义,也许他不知道。不过他知道一件事:追随母亲,一面跟母亲走,一面听母亲呼唤,这就是对的,就是人生。也许他根本塑造不出她的像来,它只是一种梦想、预感、诱惑、神圣般神秘的金黄色光辉。但是无论如何,他必须跟她走,把命运交在她手里,她是他的主宰。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