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过世三天后,也就是葬礼两天后,我回到监狱墓地。墓碑围成一片小小的场地,每一块各刻着一组号码。薛的墓碑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小块尚未完工的土地。然而,它却是唯一拥有访客的墓碑。交叉双腿席地而坐的,是葛瑞丝·布尔能。
她站起来时,我朝她挥手。“神父,”她说,“见到你真好。”
“我也是。”我面带笑容走近她。
“那天你主持的弥撒真棒。”她看着地面,“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像在听,但我确实听进去了。”
薛的葬礼上,我完全没有引用《圣经》,也没有引用《多马福音》。我创造了自己的福音,关于薛·布尔能的好消息,我真心诚意向在场的几位出席者分享。葛瑞丝、玛吉和护士艾尔玛。
琼·尼尔森没有来,她在医院里,和刚接受心脏移植正慢慢恢复的女儿在一起。她送了一小枝百合花放在薛的墓地。如今,依然放在原地的花朵正在枯萎。
玛吉告诉我,克莱尔的医生对于手术结果相当震惊。据说心脏仿佛一只长腿的野兔,立刻开始自行跳动。这星期结束前,克莱尔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你听说移植的事了吗?”我问。
葛瑞丝点点头。“我知道无论他在哪儿,一定会为此高兴。”她拍拍裙上的尘土,“我要离开了。我得回缅因,轮七点的班。”
“我过几天再打电话给你。”我认真地说。我答应薛,要照顾葛瑞丝,不过老实说,我相信薛也希望她照顾我。不知怎么的,薛早就知道,如果没有教堂,我也会需要一个家。
我在葛瑞丝方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我叹口气,身体前倾,等待着。
我不太确定自己在等什么。薛已经过世三天了。他告诉我,他会再回来。但他也告诉我,自己确实有意杀害寇克·尼尔森。要我把这两种想法并列在一起,实在办不到。
我是不是应该寻找一位天使,就像抹大拉的玛利亚看见的一样,让天使告诉我薛已经离开坟墓。我不知道他是否寄了一封信给我,自己又该不该期待于当天稍晚时收到。我在等,等待一种预兆。
我听见脚步声,看见葛瑞丝匆忙地走向我:“我差点忘了!我得把这个交给你。”
那是一个用橡皮筋缠好的大鞋盒。四角的绿色卡纸已开始剥落,上面还有几块水渍:“这是什么?”
“我哥哥的遗物。典狱长把它交给我。里面有一张薛的字条,他希望你收下这些遗物。我应该在葬礼那天交给你,但字条上说,我应该在今天交给你。”
“你应该保留它。”我说,“你是他的家人。”
她抬头看我:“神父,你也是。”
等她一离开,我坐回薛的墓地旁。
“是这个吗?”我大声地说,“这是我应该等的东西吗?”
鞋盒里有一捆用帆布包起来的工具,还有三包泡泡糖。
他只有一块泡泡糖。我仿佛听见路希尔斯的声音。而那却够我们大家吃。
盒内剩下的最后一样物品,是一块又小又平、用报纸包起来的包裹。捆绑的绳带早已剥落,报纸陈旧发黄。包在中间的,是一张破烂的却让我瞬间屏息的照片。我手上的是大学时在宿舍被偷的照片,照片上,爷爷和我互相展示当日钓鱼的成果。
为什么他会拿走一样对自己毫无价值的东西?我用手指触摸爷爷的脸,突然想起薛某次讲到他从未拥有过的爷爷,那位他靠着这张照片想象出来的爷爷。他之所以偷走这张照片,是因为它正好能证明自己生命中遗失的部分?他是否曾盯着这张照片,希望自己就是我?
我想起另外一件事。在我被选为薛的陪审团成员之前,这张照片已经被偷了。我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当薛看见我坐在法庭上时,很可能已经知道那是我。当我第一次去监狱看他时,他很有可能再度认出我。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被他开了这个玩笑。
我摊平包裹相框的报纸,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报纸。这张纸太厚,尺寸也不对。这是从书上撕下来的纸,顶端印着一行字:奈格汉马帝城图书馆,《多马福音》,1977年首印。我用指尖指着熟悉的话语。
耶稣说,任何人发现了这些话的意义,将不会尝到死亡的滋味。
耶稣说,死的不会活,活的不会死。
耶稣说,不要说谎。
耶稣说。
薛也这么说。
挫败的我把纸撕成碎片,丢在地上。我生薛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我用双手埋住脸,感觉一阵风吹来,片片碎纸开始到处飘散。
我追在它们后面跑,当它们被墓碑挡住时,我赶紧捡回来,把它们塞进口袋。我揭开长在墓地边缘的野草丛,为了其中一片碎纸,我甚至一路追到停车场。
有时候,我们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而不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有时候,我们看得一点都不清楚。我把所有捡回来的碎纸集中在一起,在百合花枝条下方挖了一个碗那么大的洞,最后用薄薄一层泥土把纸片埋起来。我想象发黄的纸张被雨水溶解,被土壤吸收,在冬天的白雪下休眠。我想知道,明年春天会长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