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讨厌的寡妇。上帝把她们放在我面前,放在这山路上,有什么用意呢?他想考验我的谦卑吗?他看着我救了那对柔弱的夫妻,还有那个受伤的男孩,看着我杀死一条魔鬼一样的狗,在沾满露水的树叶上还没睡到一个小时,又要起身,牵挂着我还没有完成的任务,我和霍拉斯又要出发,不是下山找个遮风挡雨的村子,而是又要在灰色的天空下,走一条陡峭的山路,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但是,他还是让那些寡妇挡着我的路,毫无疑问,我做得也不错,客客气气地跟她们说话。她们说了些侮辱人的蠢话,用土块砸霍拉斯的后腿——好像霍拉斯会惊慌失措,难看地撒腿乱跑一样——我呢,几乎都没有回头看她们,而是对着霍拉斯的耳朵说话,提醒他我们必须承受这样的考验,因为在那遥远的山巅,在风暴云聚集的地方,还有一场更严峻的考验等着我们。而且,那些衣衫破烂、饱经风霜的妇人,以前也都是清纯的少女,有些容貌美丽、举止优雅,或者至少清新活泼——在男人眼里,这一点并不逊于美丽与优雅。她不也是这样吗?我有时候会想起她来,在抑郁的秋天,眼前大地一望无垠,空阔、孤寂,骑马一天都走不到头。她不是什么美人,但我觉得够让人欢喜了。我只看过她一眼,年轻的时候,我那时候跟她说过话没有呢?可她有时候会回到我脑海里,我相信我睡觉的时候她也来过,因为我一觉醒来,梦境渐渐远去,我却常常还有一种神秘的满足感。
今天早上霍拉斯把我喊醒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醒来还感到快乐。我累了一晚上,就睡在树林里松软的地上,霍拉斯踩踏着地面,要把我喊醒。他很清楚,我已经没有以前的精力啦,折腾了一个晚上,睡一个小时就爬起来继续赶路,对我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看到太阳已经高挂在阴凉的树林上方,他就不能让我继续睡觉了。他不停地踏脚,最后我只好起来,锁子甲都喀喀作响,好像不愿意。我越来越讨厌这盔甲了。它真的帮我挡过什么吗?最多少受一两次小伤而已。我身体一直健康,要感谢的是这把剑,不是盔甲。我站起身,观察周围的树叶。夏天还没过去,怎么落了这么多呢?这些树为我们遮风挡雨,难道生病了吗?一缕阳光从高高的枝叶间穿透下来,落在霍拉斯的鼻子上,我看着他鼻子晃来晃去,好像那缕光是只苍蝇,飞下来要折磨他。他晚上过得也不好,一直听着周围树林里的声音,心里担心他的骑士不知道上哪儿冒险去了。他那么早叫醒我,我有点不开心,但我还是走过去,双手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把头贴在他的鬃毛上歇了一会儿。他这个主人心狠着呢,这我知道。我知道他累了,可还是逼他继续走;他什么错误也没犯,可我还要骂他。还有这一大堆铁家伙,我穿着累,他驮着也累。我们还要一起走多久呢?我轻轻拍着他,说:“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一个友好的村子,你就能吃顿早餐,比你刚才吃的好。”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相信维斯坦阁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是,我们没走多少路,还没出树林呢,就碰上了那名衣衫破烂的僧侣,鞋子都破了,在我们前面匆匆忙忙赶往布雷纳斯爵爷的营地,他还能告诉我们什么消息呢,无非是维斯坦阁下逃出了修道院,晚上来抓他的人都死了,很多都成了焦黑的骨头。真是个人物啊!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很高兴,尽管我原以为不必完成的那项艰巨任务,现在又要去完成了。所以,我和霍拉斯也不去想什么干草、烤肉和友好的伙伴啦,现在又在这儿爬山。谢天谢地,至少我们离那该死的修道院越来越远。没错,那些僧侣和令人憎恶的布雷纳斯没杀死维斯坦阁下,我心里感到欣慰。但是,他可真是个人物啊!每天他手上流的血,都要让塞文河泛滥啦!那个穿着破烂的僧侣说,他受伤了,但谁能指望像维斯坦阁下这样的人物会轻易倒下来,说死就死呢?让那个男孩埃德温就那样跑走,我真傻啊,现在,谁敢说他们两人会找不到对方呢?真傻,可我当时很累,而且,也没想到维斯坦阁下竟能逃掉。真是个人物啊!他要是生在我们那个年代,虽然是个撒克逊人,也能赢得亚瑟的赞赏。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也不愿意与他正面为敌。不过,昨天他和布雷纳斯的士兵战斗时,我发现他左侧也许有个小小的弱点。或者是他当时卖了个破绽?如果再看他战斗一次,我就能搞清楚。不过他仍旧是个本领很高的武士,也只有亚瑟王的骑士才能看出问题来。看他战斗的时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对自己说,你看那儿,左侧有个小小的弱点。聪明的对手可以利用。但是,我们哪个会不尊重他呢?
可这些讨厌的寡妇,她们怎么跑到我们的路上了呢?我们这一天难道还不够忙吗?耐心还没有耗尽?我们到下一个山顶停一下吧,上坡的时候我对霍拉斯说。我们要停一下,休息一会儿,虽然天上起了乌云,可能有风暴。如果没树,我也要在那矮石楠上坐下来,我们还是要休息休息。可等路平坦下来,我们看到了什么呢?一群大鸟蹲在石头上,都一起飞起来,不是飞到越来越暗的天空,而是朝我们飞。后来我才看明白,那不是鸟,而是一帮上了年纪的女人,披着大斗篷,聚到我们面前的路上。
为什么要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聚会?没有石头堆,没有干枯的井,什么标记也没有。没有一棵小树,没有一片灌木丛,不能给行路的人遮太阳挡雨。只有她们从上面起身的那些白石头,嵌在路两边的土里。我们要确定一下,我对霍拉斯说,我们要确定一下,我老眼昏花,有没有看错,是不是土匪朝我们扑过来了。但是,没有必要拔剑——剑刃上还有那只恶魔狗的黏液的气味,尽管睡觉前我把剑深深插在地里——因为她们肯定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不过,如果有一两面盾牌抵挡一下,倒是很不错的。女士们——霍拉斯,既然我们终于甩开了她们,就称她们为女士吧,她们不也值得同情吗?我们不要称她们为泼妇吧,虽然她们极不礼貌,让人真想这么称呼。让我们再提醒一下自己,至少她们中的有些曾经容貌美丽、举止优雅。
“他来啦,”其中一个喊道,“那个假骑士!”我走近的时候,其他人也跟着喊起来,本来我们可以从她们当中直接走过去,但我可不是一遇到逆境就躲开的那种人。于是我让霍拉斯停下来,就在她们当中,但我的眼睛却凝视着下一座山峰,好像在打量那聚集的云一样。她们的破衣服在我们身边扇动,我能感觉到她们的叫喊声扑面而来,这时候我才从马上低头看着她们。有十五个吗?二十?有人伸手去碰霍拉斯的肚腹,我低声让他不要烦躁。然后我挺直身体,说道,“女士们,如果我们要说话,你们就必须停止叫嚷!”听到这话,她们安静下来,但她们的目光仍然很愤怒。我说:“你们想要怎么样,女士们?为什么要这样拦住我?”一个女人喊道:“我们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愚蠢的骑士,胆小如鼠,不敢完成交给你的任务。”另一个说,“如果你很早以前就完成了上帝交给你的任务,我们这时候还会痛苦地到处流浪吗?”又有一个说,“他害怕他的职责!你们看他的脸色。他害怕他的职责!”
我强忍住怒火,要求她们解释。有一个比其他人稍微礼貌一点儿,她走上前来。“原谅我们,骑士。我们在这天空下流浪很多天了,看到你大胆地骑着马往我们这边走,我们就忍不住要你听听我们的悲痛。”
“夫人,”我对她说,“也许我看起来年老体弱。但我仍然是伟大的亚瑟的骑士。如果你们告诉我有什么麻烦,我将很高兴尽力帮助。”
让我疑惑不解的是,那些女人——包括那个懂礼貌的——都讽刺地大笑起来,然后一个声音说:“你要是很早以前履行了职责,杀死了母龙,那我们就不必这么痛苦地流浪啦。”
这让我震惊,我喊道:“你们知道什么?魁瑞格,你们知道什么?”但我及时意识到,必须克制。于是我平静地说:“请解释一下,女士们,是什么迫使你们在路上流浪?”人群后面有个干涩的声音说,“你问我们为什么流浪,骑士,我很高兴跟你说说。那个船夫问我问题,我的爱人已经在船里了,正伸手扶我上船呢,可这时候我发现,我最宝贵的记忆都被夺走了。当时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偷走我记忆的贼,就是魁瑞格的呼吸,你很久以前就该杀死她。”
“这你怎么知道呢,夫人?”我质问道。我没法隐藏内心的惊恐。这样一个流浪者,怎么可能知道如此严守的秘密呢?那个礼貌的女人奇怪地笑了笑,说道:“我们是寡妇,骑士。现在能瞒住我们的事情不多了。”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霍拉斯颤抖了一下,我听见自己问,“女士们,你们是什么?是人还是鬼?”她们又一次大笑起来,那嘲讽的声音让霍拉斯不安地挪动着一只蹄子。我轻轻拍着他,说:“女士们,你们为什么笑?这个问题很傻吗?”人群后面那个嘶哑的声音说道:“看他有多害怕!现在他害怕我们,就像害怕龙一样!”
“女士,这是什么废话?”我更加用力地喊道,霍拉斯却违背我的意愿,往后退了一步,我使劲拉缰绳才让他稳住。“我不害怕龙。虽然魁瑞格很凶悍,但是我这辈子也面对过更加邪恶的东西。如果说我没有早点杀死她,那是因为她非常狡猾,躲在那些高山的岩石里面。你谴责我,女士,但是现在我们还听得到魁瑞格的风声吗?有段时间,人们只知道她每个月至少都要攻击一个村庄,但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了吧,小男孩都长成了大人。她知道被我盯住了,所以不敢出来,只躲在那些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