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风急匆匆地回到卧房,轻轻揭开罗汉床中间的围板,一个小云锦囊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吸了一口气,轻轻打开,是一块甲骨。甲骨上有几只奇异的动物图样,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泽,这个图样曾经深深地刻在嘲风的心里。深夜寂静的谭府里,这惟妙惟肖的图腾,悄然将嘲风拉入到过往的回忆中。
那年他只有九岁或十岁,除去谭家大院,最常泡在十三行周围的店铺里。港口上来自花旗、红毛、双鹰、单鹰、黄旗等国的大小商船忙碌地穿梭着,洋行里来自世界各地的钟表、花瓶、珐琅器、牙雕皿、日规等物件琳琅满目,这些五花八门的新鲜玩意儿牢牢地抓住了小嘲风的心。
直到有一天,一支驼队缓缓地进了城,好奇的孩童们都被吸引过去,对着这些奇装异服的西域人嬉笑,对着高大的骆驼指指点点。小嘲风跟着人群跑,却发现西域人踏进了自家的门槛。这些神秘的来客带来了成色极好的金子,大肆采购他们看上的一切东西,他们似乎什么都缺,文房四宝、厨房灶具也成套地搬走。
突然,刚进房门的小嘲风被人从背后抱起,他转过身,发现抱自己的是一名番邦女子,只见她带着一脸甜美勾人的微笑,神采飞扬道:“哎哟,多俊俏的小伙子,谭公,不是说千金难买你的宝贝孙子吗?我就出一千金如何?”她这一动,小嘲风闻到一股异香从大姐姐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随着这迷惑人心的味儿氤氤氲氲地溢将上来。
谭公闻言,哈哈大笑。
“少爷不卖的!”赶过来的小阿四着急了,抬头看到大姐姐散开的衣襟里裸露的肌肤,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小嘲风被放了下来,这是除母亲外,他第一次与女性有这么亲密的接触,顿时心跳如擂鼓,掌心湿滑,脸颊烧得紧。
大姐姐姓父名夔,见小嘲风不识这个字,便拉过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着,又说:“就叫我葵姐姐吧,听上去也是一样的。”她又刮了一下小嘲风的鼻头,“只给你叫哦。”那一瞬间,小嘲风的心仿佛都融化在了这份温暖亲切之中。
在西域商队停留的日子里,小嘲风完全成为葵姐姐的小尾巴,谭公唤也唤不住,只能由他去。珠江湾里柳絮飞舞,才到总角之年的小少年,追着自己的葵姐姐,情窦初开。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月光幽幽,梦幻般地笼罩着大地,葵胸前挂着一块如彩云般的绿琉璃,如雪的脖颈上映着淡淡的诗意的碧色。书里讲到的倾国倾城也便是如此了吧,小嘲风想。
葵很珍视这块琉璃,摸着小嘲风的头,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绿琉璃上刻着怪兽的纹饰,宽头长身,满口利齿,四肢化为鳍,小嘲风常好奇地看着。葵只告诉他,这是祥兽,能保佑风调雨顺。
他最不能忘记的,是那次葵带他偷荔枝的小小冒险。
到广州前,葵从来未见过荔枝,初次邂逅便深深爱上了这种南国佳果。一日,她打听到府城附近的增城县有个小村落,唤作基岗村,长着产量极低的名贵荔枝品种——仙进奉。她便在一个黄昏,带着小嘲风,骑着一匹快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基岗村。
这里的果农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仔细关注着每一株仙进奉的状况,把自己的汗水,甚至个性,都嵌入到了果树之中。若是培养得当,荔枝树能活上一两百年,那是好几代人的岁月和传承。
葵丢了一大块混着麻药的牛里脊,看守果园的大黄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借着月色,两人找到最粗壮的一棵果树,噌噌几下就爬上去了。两人从未演练过,却极有默契,背靠着背,先挑大个儿的果子,轻轻地放入小小的冰盒中。明天便是谭公的大寿了。
此时一阵清风掠过,荔枝的香气瞬间将两人团团裹住,像金不换那样极具侵略性地涂抹着每一寸鼻腔。葵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朱唇轻启,缓缓吸进一口荔枝香气,那风味顿时在胸腔炸开。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的葵,满脸不可思议:“荔枝树原来还有这样的香味!”
小嘲风手快,剥开了水灵灵的果肉。果肉似雪如霜,甜蜜的汁液滴了他满手。怕葵说话,小嘲风转过身来,急忙忙把果肉塞进姐姐的口中。
细嫩饱满的果肉裹着满身的汁液,一进入口腔便开始攻城略地,滑入食道之后,还留下一阵清甜,是一种甜蜜的风暴。葵被这美味打得措手不及,精致无双的少年、甜腻的果实,这一刻,若能永恒,那该多好……两人装满了冰盒,靠在枝丫之间,互相喂着荔枝,月色渐浓,掩盖了少年羞红的脸。
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的,个把月的光景一晃就过,商队要走了。小嘲风一心要跟着,恨不得化身成葵姐姐坐骑上的踏脚镫。葵不许,她与小嘲风共执琉璃,定下约定:“等你长成英俊勇武的男子,就到西域找姐姐好吗?那里有神山灵水,纵使你有一丝忧郁,那里也是容不下的。”
从那之后,嘲风便不许任何人,尤其是女子在他面前吃荔枝了。而直至成人,任凭谭老爷介绍多么貌美如花的西关女子,在嘲风的眼中,与他的葵姐姐都是云泥之别。
直到今日遇到了猫瓦,那雪白的肤色和胸前的琉璃,让嘲风的脑子一阵空白,差点挨了把总的枪子。葵的面容霎时清晰起来,葵,她是你的谁?你又在哪里?嘲风在心里默默说着,或许,我该动身了。
嘲风摩挲着手中的甲骨,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重新敲开了父亲卧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