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从芦苇丛之间的水路进入陆地,碰撞到船舷后发出啪啦声。只有这声音暗示着海洋的存在。月光之下,芦苇丛一片广阔。在芦苇丛的尽头,是地球上最庞大的事物——海洋。
姜仁浩坐在堤防上。身边是两只刚刚喝完的空烧酒瓶。夜晚的风变凉了,从芦苇丛吹了过来,轻抚着他的后脑勺,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唤醒了他麻痹的感觉。他掏出香烟盒,只剩最后一根烟了。他坐在这里已经抽完了一整包烟。
偶尔就会经历像那天在法庭发生的事。事情会突然翻覆,就像海潮将海底搅乱,颠覆了存在本身。以为已经遗忘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出现,不管喝了多少酒,喝得醉醺醺时,心里都有一个人顽强地丢出问题。一路走来留下了不少鲜红的伤口,没有治疗,散发出恶臭味。
他不晓得明天该怎么去学校见同事和同学?凉风吹拂,他却有燃烧的感觉,像用冰冷的脚丫踩在热腾腾的柏油路上,脚底非常滚烫。身为对学生性暴力让学生间接致死的老师,他遭指指点点的画面不分昼夜在他眼前出现。想到要面对聪明伶俐的妍豆、妍豆的父母和民秀,他就觉得惊恐。还有在办公室坐在他旁边的朴庆哲老师,用尖锐的眼神敌视着他。光想到这些眼神,他的身体仿佛已被碎尸万段了。他将自己融入黑暗和潮湿中,蜷缩着,让身形愈缩愈小。
现在只能回到住处,打包行李丢进车里,然后远走高飞。然而就算要离开,就算下定决心,却又无处可去。即使回首尔家里,妻子又会用雾津的事来大做文章。回到那里还要费力解释,留在这里似乎还好一点儿。尝试辩解只会徒招侮辱,罪行依然明确。无法向前走,也无法向后退。他耳边响起阵阵低语:让黑暗笼罩,走进海里,永远沉睡,或许会更舒服。
他慢慢地想起那些日子。晚春,不,还是初夏呢?总之气温突然上升,异常炎热的天气。他的部队再次发布了甲级紧急命令,外出、外宿和外电全部禁止。他知道明熙这个周末会来到部队前等他,明熙去年考大学失利,今年还要重考。可是当时他的心思都放在找他麻烦的长官身上,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杀人犯,他每天都要拼命压抑自己。在酷日下行军时,他总要和自己来一番唇枪舌剑——你这狗娘养的,去死吧!杀了你!去死吧。不久后他收到明熙寄来的充满忧郁情绪的信。父母对于没考上大学的她,每天都投以轻蔑的目光。考上知名大学的哥哥和姐姐也这样看待她。还有上次和父母吵架时,她丢出了炸弹宣言,说要放弃上大学,准备嫁人,跟难以置信的父母提到了姜仁浩老师这个名字。还说下次放假时拜托他去见她的父母。他对结婚一事也像她的父母一样觉得太难以置信。二十五岁,身为大韩民国陆军步兵,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这个未来若要再加上一个明熙,实在太难了。因此明熙来找他时,他借口生病没有去会面。明熙第二个星期又来了,他还是没出去。她写了更多信,是悲伤沉重的重考生的信。他没有回信,只随便看一看,就撕成碎片丢在厕所的垃圾桶内。有一天他收到了明熙的最后一封信,说考大学再度落榜,语气意外冷淡。他以这份冷淡为借口,认为自己忘了她也无所谓,减少了一些自责,偶尔也祈求她可以得到幸福,就是这样。可是当他退伍后,巧遇的学校老师捎来消息,说她在那一年秋天自杀了。
夜晚的风轻拂过他的脖子。他握着空烟盒望着黑暗,黑暗之中浮现出一个影像,那是明熙的脸。现在回想起来,她的脸就像他现在的学生一样年轻。不晓得当时自己的脸是不是也一样这么年轻。她留着学生头的脸像气球一样大小,在黑暗之中缓慢飘浮。他望着这个影像,久久观看。为了念出她的名字,双唇触碰的瞬间,全身有种被拧干的痛楚向他袭来。他这才了解,从明熙在烈日下的营区大门等待他的那天起,他肋骨深处的罪恶感已经开始成长,长期在他的内脏空隙内长大,长成霉黑色的肿瘤,这肿瘤的名字就叫作张明熙。这名字从他丹田下涌出,冲撞他的肋骨,烧灼他的喉咙,从他口中吐出——
“明熙……对……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