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萝尔已在军人保险局305找到了工作,那时,对德休战和约虽然在她到达华盛顿后的几个星期就签了字,但这个局还在照常办理保险业务。她整天忙着把来往的信函一一归档,接着又口授答复函询的信稿。这是一种没完没了、极其琐屑单调的工作,但她自以为她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工作”。
没有多久她的幻想又破灭了。她发觉:一到下午,机关里的日常工作简直把人累得要死。她发觉任何机关团体内部也是钩心斗角,丑不可闻,如同戈镇一样。她发觉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妇女十之八九都过着有害身心健康的生活,在她们拥挤不堪的小房间进餐时往往有啥吃啥,马虎得很。但她同时还发觉:职业妇女可以如同男人一样公开地结交朋友或是树立仇敌,尽情享受一个家庭主妇难以得到过的一个自由自在星期天的乐趣。看来这个广阔的世界并不需要她有多大灵感,但她却觉得她经手发出的信件以及她跟全国各地忧心如焚的男女之间所保持的联系,早已成为许许多多重大事件中的一部分,因为这些重大事件并不仅仅局限于大街和厨房,而是跟巴黎、曼谷、马德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她认为她既可以做机关工作,而又不会使女子善于持家的特性丧失殆尽;比方说,像烧饭洗衣这样的工作,原本要不了很多时间,可是在戈镇,由于贝西舅妈老是跟你纠缠不清,少说也得花十倍以上的时间才干得完。
她在办公室干了一天工作以后,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她心里还是感到莫大的安慰,因为如今她再也用不着为自己的种种不同想法向芳华俱乐部的会友们赔礼道歉了,而且也用不着每到晚上向肯尼科特汇报自己的活动情况。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事事依附丈夫的妻子,而是一个具有完整人格的人。
二
卡萝尔在华盛顿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优美雅致的城市风光:绿荫深处白色圆柱依稀可见,举目四顾,不是宽敞的林荫大道,就是迂回曲折的幽静小巷。她每天都要从一幢黑魆魆的四四方方的房子旁边走过,这幢房子后面有一个院子,好像还种着木兰花,有一个女人老是透过挂在二楼窗口的那块长窗帘在东张西望。那个女人就像是一部罗曼蒂克小说里神秘的女主人公,但是小说情节发展每天安排得都不一样,有时她是一个女凶手,有时她却是一位大使的弃妇。这种莫测高深的神秘,卡萝尔觉得在戈镇是闻所未闻的。要知道,在戈镇,居民家家门户洞开,一目了然,平时跟每一个人见面都是很容易的,在戈镇更没有通往禁猎地的秘密扉门——只要沿着苔藓斑驳的小径就可以进入一座古色古香的花园,准会碰到许许多多惊人的奇遇。
有一天下午,克莱斯勒306举行独奏音乐会,招待政府机关的职员,卡萝尔听完了出来已是傍晚时分,她步态轻盈地走到第十六条大街,大街两侧华灯初上,正发出一团团柔和的光辉,这时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就像大草原上的和风一样清鲜,但还要温煦宜人。当她抬眼看到马萨诸塞林荫大道上榆树绿荫如盖的街景,当她在至今依然完好无缺的苏格兰神庙跟前叹为观止的时候,她不由得爱上了这个城市,正如普天之下她只爱自己的儿子休一样。她偶然还看到原先住着黑人的小棚屋,现已改成画室,里面挂上橘黄色窗帘,摆着一盆盆木樨花;在新罕布什尔林荫大道上,有许多大理石私人住邸,家家都有男管家和漂亮的高级轿车,还有一些男人,看上去很像小说里描写的探险家和飞行员。她觉得日子就像飞也似的疾逝而去,她知道她这次从家里出走虽然十分荒唐,但仍不失为一种大智大勇的行动。
她刚到华盛顿的头一个月,就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城市里到处找房子,所以有时她不免感到很泄气。开头,她只好在一幢破破烂烂的大楼里租一个小房间作为歇脚处,女房东尽管上了年纪,但见了人总是气呼呼的,爱吵架。至于照顾休的那个保姆,看来也靠不住。不过,没有多久,她好歹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家。
三
卡萝尔最先结识的,是设在一座红砖头大教堂里的廷库姆卫理公会的教友。原来维达·舍温给她写过一封介绍信,把她介绍给一位为人诚挚的女教友。这位女教友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着一件方格花纹绸背心,很相信读经班,随即把卡萝尔介绍给廷库姆教会的牧师和其他比较虔诚的教友。现在卡萝尔在华盛顿如同在加利福尼亚一样,发现这里也有一条从远处移植过来,而且还精心加以保护的大街。这个教会的教友有三分之二都是从许多草原小镇上来的。因此,这个教会仿佛就成了他们的交际场所和共同旗帜,他们完全像在自己的家乡一样,星期日去做礼拜,参加主日学校、爱泼沃思联谊会307、听牧师讲道和到教堂来聚餐;他们认为所有的外交使节、轻浮无礼的新闻记者和不信神的科学家,一概都是不怀善意的,应该尽量不跟他们往来,所以他们就恪守着廷库姆教会的种种教规,免得他们的理想受到外界种种坏的影响。
他们对卡萝尔表示由衷欢迎,也问起她丈夫的情况,还关照她小孩子肚子痛了该怎么办,在教堂聚餐时常常把姜饼和烤土豆递给她,尽管这样,她心里依然觉得十分惆怅寂寞,真恨不得去参加好斗的妇女参政运动,哪怕被抓去坐班房也好。
她常常发现华盛顿处处也带有浓厚的大街色彩(哪怕是在纽约或伦敦,毫无疑问,她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戈镇那种拘谨沉闷的气氛,照样会在华盛顿兼供膳食的公寓大楼出现,在那里,有如贵妇人一般的机关女职员,正在和一些彬彬有礼的年轻军官闲扯电影;无论在星期天川流不息的汽车洪流中,还是在影剧院的人群里,和各州同乡会的宴会上,既可以看到成千个萨姆·克拉克那样的人,也可以看到两三个像博加特寡妇那样的人,而且来自得克萨斯州或密执安州的老乡,总会心情激动地说,他们一直深信自己草原上的小镇“比这个自己跷起大拇指的东部要生气勃勃得多,而且富有人情味”。
但她发现华盛顿也还有和大街迥然不同的地方。
盖伊·波洛克写信给卡萝尔介绍了自己的表弟,他的这位表弟现为陆军上尉,是个爽朗活泼的年轻人,常常带卡萝尔去参加晚会,在那里喝茶跳舞。他还很喜欢哈哈大笑,而卡萝尔一直想听到的,就是像他这样乐乐呵呵、无忧无愁的笑声!这位陆军上尉又把卡萝尔介绍给一位国会议员的女秘书,她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年轻遗孀,在海军中熟人很多。经她介绍,卡萝尔又认识了不少司令官、少校、新闻记者、化学家、地理学家、财政金融专家,还有一位女教师。这位女教师因为平时接近好斗的妇女参政运动总部,所以也就把卡萝尔一起带到总部去。不过,卡萝尔始终没有成为妇女参政运动中一位杰出人物。在众人眼里,她只不过是书写信封的一个能手罢了。但卡萝尔在这些和蔼可亲的妇女圈子里,简直就像如鱼得水似的,当她们还没有受到围攻或是被逮捕的时候,她们就学学跳舞,或是到切萨比克运河上游去野餐,或是谈论有关美国劳联的种种策略问题。
卡萝尔和那位国会议员的女秘书以及那位女教师合租了一套小公寓房子。如今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此外还有了一些跟自己谈得来的朋友。她给休请来了一个非常好的保姆,虽然为了请保姆她几乎把自己薪金的大部分都给花完了。每天晚上,她亲自送他上床去睡觉,赶上节假日,还陪着他一起玩。有时候,她和休两人一起出去散步,有时候她就整晚待在家里看看书,但是,在华盛顿毕竟人员交往机会特别多,小公寓里总是客人不断,而且一来就是好几十个,座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虽然谈的并不都是发人深思的宏论,但每次都谈得异常激奋。当然这一点儿都不像她梦寐以求的“艺术家的画室”,因为那只不过是小说里虚构出来的,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一种东西。他们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卡片目录和统计数字,而不是弥撒和色彩。但他们都会开一些非常简单的玩笑,而且仿佛还十分安于现状似的。
她一看到这些嘴里叼着烟卷、又见多识广的女孩子,有时不免也会感到惊讶,正如她刚到戈镇时曾经叫镇上的人大为震惊一样。这些女孩子热烈争论的不是有关苏联人的问题,就是怎样划独木舟的方法,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心里很想说出一大套专门知识来自我炫耀一番,但后来她只好暗自叹气,责怪自己从家里跑出来毕竟为时太晚了。肯尼科特和大街使她的自信心早已丧失殆尽。由于休就在身边,她更觉得自己在华盛顿只不过是短暂逗留罢了。哦,总有这么一天,她不得不把他带回老家去,那里有辽阔无边的田野,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爬干草堆呢。
她虽然在这一群喜欢嘲笑的狂热者中间始终默默无闻,但她依然为他们感到骄傲,而且在想象中和肯尼科特谈话时,她依然要替他们辩护,因为肯尼科特会咕哝着说:“他们只不过是一拨不切实际的理论家,只晓得坐在那里吹牛说大话,”“我可没有时间去赶浪头,学时髦呀。我正忙着干活,为的是多攒下几个子儿防老。”
到她公寓里来串门的男宾,不论是陆军的军官也好,还是憎恨陆军的激进派也好,他们十之八九举止文雅,平易近人,在女人们面前也落落大方,不会乱开玩笑,令人难堪,这些正是她在戈镇的时候引颈企求的。而且他们做起事来,好像也跟萨姆·克拉克夫妇一样精明能干。她又转念一想,正是由于他们薄具声名,所以也就不怕乡下人那种争风吃醋的劲儿。肯尼科特却认为乡下人之所以不懂礼节,实在是因为太穷的缘故。“我们可不是东部来的拥有百万家产的花花公子呀。”他会这样辩解。但是,这些陆海军军官、政府各部门专家,以及各社会团体创办人,他们每年的收入虽然只有三四千元,生活还是过得很快乐,而肯尼科特撇开地产投机生意不谈,每年还有六千元以上的进项,而萨姆竟然多达八千元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