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那个家伙没有催促,徐宝藻就乐得一块一块石碑仔细观摩过去,看她的架势,好像恨不得要扛起那些沉重石碑下山。事实上历史上还真有书法痴人做过此举,耗费巨资雇人将十数块碑文运送下山,也许初衷是希望能够更好保存石碑,不至于年年遭受日曝雪冻,但可惜恰恰是碑林依旧屹立至今,那些藏在高门大族庭院深深处的石碑,反而毁坏在春秋战火之中。世事难料,不外如此。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提醒道:“动身吧,刚好可以去山顶看日落。”
徐宝藻不愿起身,“日落有什么稀罕的,这些梅花小篆如妩媚美人、大楷如沙场猛将、草书如诗家仙人的碑刻,我可不是天天都能瞧见的!”
徐凤年说道:“如果事情顺利,你以后就要待在这地肺山,以后再来拓印不是难事。”
背对徐凤年的少女沉默不语,缓缓起身,毫无征兆地狠狠踹了那块西楚国师李密撰书《第一山》一脚,然后她僵硬不动。
徐凤年忍住笑意,“疼就喊出来。”
徐宝藻猛然转身,不知为何有些眼眶湿润,“我要修道,我要习武!然后总有一天,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率先动身前往山顶,只撂下一句“莫名其妙。”
徐宝藻犹豫片刻,还是跟上。
泪眼朦胧的少女,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那块《上善山》碑刻,远看如花。
观海台是一座巨大石砌建筑,占地广阔,足有一顷,无论北望还是望南,视野开阔,如身处天地正中,让人心旷神怡。
当年大楚覆灭,中原陆沉,西楚亡国遗民十数人联袂而至,纷纷跳崖而死,因此又有殉国台的称呼。
通往观海台的山路有两条,一西一北,徐凤年由西面登顶,视线中,只见观海台靠南临崖位置,有七八人并肩而立,隐隐约约分作两拨,算不得太过泾渭分明。这群人一起远眺南方,天气晴朗的缘故,依稀可见如同纤细白练的那条广陵江。
当徐凤年走入观海台的时候,有两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来,约莫是察觉不到这位不速之客的气机异象,当做是寻常远游人,便不再理会,只有一名尤为风流倜傥的英俊男子,多看了徐凤年一眼。
徐凤年有些小小的惊讶,此人在及冠之龄就达到趋于圆满的二品小宗师境界,武道前程,将来必然指玄,天象可期。在如今蛟龙潜隐的新江湖,应该已经属于相当拔尖的后起之秀了。毕竟如陈天元、童山泉这些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武道天才,属于千年江湖最大年份里的那一小撮人,一般意义上的江湖高人和武道宗师,应该是笳鼓台陆节君、中原神拳冯宗喜这些时不时便抛头露面的人物才对,经常相互切磋砥砺武学,或者偶尔去大雪坪、幽燕山庄那边现个身,否则苍天在上似的躲在云雾之中,在寻常人眼中,就只能是佛龛里的菩萨、挂像上的神仙了。
徐凤年驻足原地,转身望去,少女蹒跚而行,与他对视一眼后,便停下脚步。
徐凤年没想到这丫头的气性倒是挺长,也不介意,当然也不会顺着她。
天底下唯一能够让徐凤年心甘情愿认输认错的,甚至不用在乎什么道理不道理的,大概就只有他的闺女小地瓜了。
就像徽山儒圣轩辕敬城之于轩辕青锋,白衣僧人李当心之于李东西。
你是我的女儿,爹就可劲儿心疼你,天经地义,没道理可讲。
少女跟徐凤年擦肩而过的时候,依然板着脸生闷气。
更早来到观南台的那些游客纷纷转身,大多对气态容貌都平平的“主仆二人”并未上心,其中有位约莫七八岁的锦衣孩子眼神尤为老道,始终在远处徐宝藻的身段上打转,少女出挑得婀娜多姿,从侧面望去,高峰耸峙,后背至纤腰处蓦然紧束,接下去便是那处滚圆风光,这种弧度的其中滋味,非花丛老手不能领会。富贵门庭的权贵公孙,年纪再小,无论心思还是眼界,想来也元远不是寒庶子弟可以媲美。只不过这个浑身老气颇重的孩子到底尚未十岁,便有此等老辣眼光,也算异类。
徐凤年叹息一声,太平盛世,人人衣食无忧,自然饱暖思淫-欲。
不知骤然得势的凉党在真正权倾朝野之后,下一代或者是第三代凉党子弟,可能一辈子都不曾亲身经历过那些西北战事,还能如初代凉党的祖辈父辈那般赤子之心吗?
到时候会不会变得与早年的中原读书人一般无二?会不会一听到长辈们在迟暮之年碎碎念叨那些生生死死,丝毫不觉得荡气回肠,只觉得耳朵起茧子,烦不可耐?会不会觉得事后他们的坐天下,躺在家族功劳簿上享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徐凤年一想到这些糟心事,就有些提不起兴致,倒也谈不上灰心丧气,只是有些想喝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