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的话在我的心头敲击了一下,送走他后,我对着镜子仔细看,发现那小东西似乎真的变大了,变黑了。王君在肿瘤医院工作,让我上他那儿,难道这绿豆大的一颗痣也算是肿瘤!
二
我睡眠不好,心里有事更容易失眠,妻一觉醒来,见我仍坐在床上吸烟,问我今天怎么啦,我支支吾吾把王君要我上医院的事说了。妻说:“他是危言耸听,让你上他们医院,好以示关心,讨好你,你不要往心里去。”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仔细盯着我鼻子看了半分钟,又说:“你也早该把它除掉,鼻子上好像又长了个小鼻子,看上去总觉得不舒服,过几天我陪你上医院。”
王君的访谈节目如期播出,他打电话来表示衷心感谢,并希望我给他刻一张CD光盘留作纪念,我笑着答应:“名人来做节目,忙碌了半天,不发稿酬,送张光盘还不应该嘛!”王君最后说:“什么时候到我们医院来呀,千万不要延误啊!”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肿瘤医院位于城东,刚翻修的大楼虽然壮观,给人的感觉却是阴森森的,里面的病人大都与绝症有关。我在妻陪同下来找王君,他正在里面给病人放疗。稍候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圆帽带着白口罩出来了,和助手交待几句后,领着我们去找胡医师。一路上王君都在夸胡医师医德如何高尚,医术如何高明,他与胡医师关系如何铁,算是找对了人。
在门诊部诊疗室,胡医师面前有好几位病人,王君耳语说明来意,胡医师抬眼扫了一下我的鼻子,不假思索地在单子上写字,一边写一边说:“先去做个心电图,拍个胸片,化验一下血液,我再安排住院手术。”说完,递给我几张单子。妻忙说:“他不久前做了体检,结果我都带来了。”胡医师不容置疑地说:“我们要重新检查,这是对患者负责。”说完转过脸又忙着继续给下一个看病。
我手握几张单子,按图索骥,上窜下跳,先去五楼做心电图再下二楼拍片又上四楼验血,全部做完后被安排进住院部肿瘤科六号病房。
三
一进病房心底便投下一片阴影。
病房里有六张床,五个病友都是肿瘤患者。其中一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管子,正在吊氧气,一个半大的孩子守在床边。紧靠门的那张床上坐着四位乡下人,一个个阴沉着脸,他们的亲人一早就进了手术室,现在还未出来,正焦急地等着。对面病床上的中年人头发己经落光,头皮上有紫色的药水划出的线条,那是做放疗留下的印迹。靠里两张病床上的人在被子里躺着,看不见他们的脸,说不定正处于半昏迷状态。
楼上楼下地折腾了一上午,两条腿像灌铅一样累。躺在病床上目睹眼前这一幕,更觉得累,那是一种更可怕的累,心累。
妻见我愣着不说话,拍我一下,问我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回过神来,说胸口堵得慌,实在吃不下,你上街吃碗牛肉面吧,再到家里把要用的东西拿来,别忘了带随身听,在这种环境里,闭上眼听音乐,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送妻下楼后返回病房,过道上遇见一位老邻居。她五短三粗一身肥肉,头特别大,加上一头蓬松杂乱的卷发,远看像大头娃娃,邻居们背后都叫她“猪头”。
“哟!你怎么在这里?”她像是发现新大陆。
“我在这里住院。”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完后感觉不妥,无奈覆水难收。
她抬眼看一下楼道门上“肿瘤科”三个大字,说:“想不到你也得了这种病,人是三节草,不知那节好啊!我去看一个病人,你多保重。”
望着“猪头”一摇一摆的背影,咀嚼她刚才的话,我顿时像吃进一只苍蝇,实在难受。
四
病房原本应该是最整洁最安静的场所,此时六位病友及其陪伴人员挤在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里,像是战争时期的难民所,抑或和平时期的地震棚,到处充斥着杂乱、污秽、噪音。坐在床上等候手术者归来的四个人挤在一起,有的疲惫地斜躺着,肆无忌禅地悬起脱了鞋的脚,一股浓郁的臭袜子味令人窒息。那个半大的孩子靠在病床上打盹,嘴角不时流出口水。一个中年妇女刚送饭来,正在为半躺着的男人喂饭,一声咳嗽,饭菜喷出一片狼藉。光头的中年人像多动症的孩子,在病房里不停地转圈……病房的门敞开着,进进出出像走马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位穿着时尚的女人自称是抗病明星,给每一位病友发放宣传材料,逐个告诫病友参加她们的协会,团结起来战胜病魔,我怀疑她是某医药公司的医托。明星走后,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笑吟吟地逐个和每一位病友聊天,不厌其烦地介绍一种最新药品的神奇疗效。
下午五点胡医师才来病房察看,并通知我明天早上九点进手术室,由他亲自主刀。我不解地问:“上午做的血检化验单还没拿到,胸透X光片也没拿到,要不要等拿到后再做手术?”
“不需要!用不着看那些。”
我怒吼道:“你他妈混蛋!既然不需要看结果,你让我忙碌一上午做那么多检查干什么!让我白白花冤枉钱干什么!这就是你的高尚医德!这就是你的高明医术!”
我的怒吼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心里。表面上我还是在点头,服从安排。有什么办法呢,明天还是他主刀,得罪了他,他故意在我鼻子上开一个大口子,留一个大疤痕,我以后怎么见人。再说,进院之前要求做各项检查,似乎成了医院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医生们生财的便捷之道,并非胡医师首创。
妻在旁边怯怯地问:“你看他这点东西是良性的还是?”
“现在还很难说,等手术完后切片化验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胡医师居然调侃似的用了一句广告语。
五
手术室在六楼,护士小姐领着我进入大门。整个楼层设有大大小小十多个手术间,格局像是高档餐厅的包厢,又像是KTV包房,然而包厢、包房是人们食与性的天堂,而这里却是灵与肉的炼狱。我被安排在最小的一间,护士小姐示意我脱去外衣,平躺在手术台上。她优雅地转身离去,晾我独自等待胡医师到来。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手术室安静得令人心悸,我从未经历过这种氛围。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有节奏的心跳声,这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促。身体躺着不动,思维却异常地活跃。我想起胡医师那句调侃式雷人的广告语,如果切片化验真的不良,那该是多么可怕。六年前母亲也是在这里的手术台上躺过,术后两年便痛苦地离去。此刻我躺在同样的手术台上,突然间意识到我在等待着宣判,并有可能判为极刑缓期X年执行。
我不知道等候了多久,终于胡医师走了进来,告诉我不要紧张。局部麻醉后,他用小刀在我鼻子上轻轻切开一小口,清洗一下缝上几针贴上纱布,手术大功告成,前后不到十分钟。我猜想这是胡医院职业生涯中最轻松的一例手术。
妻在外等候,见我从手术室出来,问:“没事吧?”我回答:“没事。”又问:“痛吧?”我回答:“不痛。”妻不解地说:“那你干吗脸色阴沉沉的,怪吓人!”我无言以对。
六
第二天下午,我躺在病床上沉默,妻坐在病床旁沉默。正当百无聊赖时,文艺部一正两副三位主任走了进来,我们急忙让坐,病房里哪有座位,主任们只能站着问长问短以示关怀。企客难留,主任们很快告辞,临走时塞给我一个信封,并留下一句话,待会儿有更高级别的领导会来探望。
信封里装有一叠百元大钞,一数,竟有二十张。这就奇了怪,我一个普通编辑,无病无灾的,只是莫名其妙地住了两天院,领导居然如此慷慨地送来大红包。这年头,下级给上级送红包,草民给官员送红包,无权者给当权者送红包,算是天经地义,蔚然成风,今儿怎么会反过来呢?
有更高级别的领导前来,那会是谁?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几年前文艺部一位音乐编辑住院检查,诊断为绝症,部里的领导都去探望并送上红包。台长大人也在百忙中亲临病房探视,这是最高规格的礼遇,只有绝症患者才能享受到。
昨天手术后的切片化验结果难道出来了?结果出来后难道还有什么需要瞒着我?二十张大钞的红包难道是最后的晚餐?更高级别的领导难道会是台长大人?这一连串的问号像一道道闪电,在我的心头掠过,我骇出一身冷汗。
台长大人,您千万别来啊!
七
工会主席笑吟吟地走进病房,悬念才被解开。他带着水果蜂蜜等物品代表组织前来慰问。凡是职工住院他都要携带二百元左右的营养品去探视,以体现党和政府的温暖,这是他光荣而神圣的职责。
他搬走了压在我心头的石头,原来是自己多虑了。心情放松后仔细想一想,那二千元的红包也应该是解释得通的。台里今年要求文艺部创收二十五万,现在有望超额完成,我的一位诗友下海经商成了民营企业家,在我的《名人星期天》栏目投了十二万的广告费。我算是创收大户,部里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