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谢谢你啦,先生。”
菲利普赢得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太高兴了,因此,多待一个学期也不在乎。一想到复活节以前他将永远离开学校,也就似乎不觉得学校像一所监狱了。他心花怒放。当晚在小教堂里,他环顾周围按年级、座位站着的同学,一想起马上可以不再见到他们,心里暗自得意。这倒使他对他们怀有一种友好的感情,他的目光落在罗斯身上。罗斯认认真真地担任班长:他一心要给学校留个好印象;那天晚上轮到他念祷文,他念得很带劲。一想到自己将永远免受其扰,菲利普微笑了;6个月以后,罗斯是否长高了或者四肢是否健全对他都无关紧要了。他是班长,或是耶稣十一门徒的头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菲利普望着身穿教士服的老师们。戈登死了,他是两年前中风死的,其余的都在。现在,菲利普懂得他们都是一批可怜虫。也许特纳是个例外,他还有点儿男子气概。可是一想到他们对自己的约束,心里就不是滋味。6个月后,他与他们之间也毫不相干了。他们的褒奖对他毫无意义,至于他们的非难,他将耸耸肩膀一笑置之。
菲利普学会克制自己的情感,在外表上不露声色。腼腆羞怯还在折磨着他,可是他常常兴高采烈。尽管他拘谨地、缄默地瘸着腿独自行走,内心却有说不出的欢乐。他的步伐似乎轻松多了。五光十色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欢腾、雀跃。幻想一个紧接着一个,他简直难以捕捉。但是,它们来来往往,使他兴奋异常。现在,由于心情愉快,他可以用功了,那学期剩下的几周,他弥补了荒废多时的学业。他的脑子很管用。他热衷于激发自己的智力。期末考试他成绩优异。珀金斯先生只评论了一句。他正和菲利普分析菲利普写的一篇文章,在作了一般性的批评后,珀金斯先生说:
“看来你已下决心不那么吊儿郎当了,是吗?”
他朝菲利普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菲利普垂下双眼,局促不安地笑了笑。
五六个想在夏季期末瓜分各类奖品的学生,已不再把菲利普当作重要的对手了。可现在却对他感到忐忑不安。他也不告诉他们复活节自己就要离开,不成为竞争者了,却让他们去提心吊胆。他知道罗斯对法语自鸣得意,因为有两三个假期在法国度假;罗斯还期望获得英语作文一等奖;菲利普对罗斯看到这些学科远不如自己而坐立不安感到沾沾自喜。另一个同学是诺顿,若拿不到学校的奖学金,诺顿就无法上牛津大学。他问菲利普是否也在争取奖学金。
“你反对吗?”菲利普反问道。
一想到自己掌握了某些人的命运,菲利普觉得很开心,先把各种奖赏真正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然后,因为鄙视它们而让给别人,这样做确实有点浪漫。终于,离别的一天到了。他去同珀金斯先生道别。
“你该不是真的想离开吧?”
看到校长明显惊讶的神色,菲利普的脸沉下来了。
“你说你并不阻拦,先生。”他回答。
“我想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因此我最好迁就点。我知道你固执、任性。你究竟为什么现在就要离开呢?无论如何,你只剩下一学期了。你也可以易如反掌地获得莫德林①奖学金,我们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你也可以捞到一半。”
①莫德林:指英国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
菲利普满脸不高兴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上了圈套。不过珀金斯许下了诺言,他只好守信用。
“在牛津你会过得很愉快的,你不需要立即决定今后要做什么。不知你是否懂得,对每一个有头脑的人来说,那儿的生活是多么的快活。”
“现在,我已经作好去德国的一切安排了,先生。”菲利普说。
“难道安排好了就不可以改变吗?”珀金斯先生反问道,嘴角挂着一丝挖苦的笑容。“失去了你,我将感到很惋惜。学校里,愚笨而用功的学生总可以比聪明而懒惰的学生学得好。可是,当聪明的学生用功时,那么,他就会像你这学期所取得的成绩。”
菲利普满脸通红。他不习惯听恭维话,也没有人说过他聪明。校长把一只手放到菲利普肩上。
“你明白,向愚笨的学生传授知识是件乏味的工作。然而,当你不时有机会遇上一个聪明的学生,你的话几乎还没有说出来,他就领会了。嘿,这时候,教书便成了世界上最令人振奋的事了。”
菲利普的心被校长的好意软化了。他从未想到珀金斯先生对自己的去留真的在乎。他既感动,又洋洋得意,以优异的成绩结束学校生活,然后上牛律,实在太令人惬意了。瞬间,眼前呈现一幅大学的生活图景:有的是从回来参加皇家公学老校友体育比赛的校友的描述中了解到的,有的是在书房里宣读牛津大学来信时听到的。可是他感到惭愧;假如他现在让步,那他自己也会鄙视自己的。伯父将会为校长的谋略的成功而拍手称快。假如戏剧般地屈从于那些唾手可得的奖品,那简直是屈辱!因为他不屑获得它们,不屑像一般的人那样去争夺它们。其实,只需要做一些维护菲利普自尊心的说服工作,他将会照珀金斯先生的意愿行事。但是,菲利普的脸上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感情冲突,他的脸既平静、又忧郁。
“我想还是走好,先生。”他说。
像许多靠个人影响行事的人一样,当珀金斯先生的权力不能立即奏效时,他就变得有点不耐烦了。他有许多工作要做,不能为一个在他看来顽固不化的孩子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好吧,假如你真的想走,我答应你。我俗守诺言。你什么时候去德国?”
菲利普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这一回算是胜利啦,但他不知道是否失利了反倒好呢。
“5月初,先生。”他回答。
“那好,回来时一定要来看看我们。”
他伸出手来。此时要是再给菲利普一个机会,菲利普会改变主意的。但他似乎认为这件事已经定了。菲利普走了出来。他的中学时代结束了。他自由了。然而他过去期待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这时却没有到来。他缓慢地绕着教堂围地踽踽独走,一阵无限消沉的感觉涌上心头。现在,他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傻。他不想走了。然而,他知道自己决不会再去找校长,说自己愿意留下来。他不能蒙受这种耻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对。他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满意。他抑郁地责问自己:当你可以随心所欲时,事后是否又后悔呢?
ⅩⅫ 菲利普的伯父有位老朋友,名叫威尔森小姐,住在柏林,是位牧师的女儿。凯里先生正是在她父亲——林肯郡某村的教区长那儿担任自己最后一任副牧师职位的,父亲去世后威尔金森小姐不得不自谋生计。她在法国和德国当过多次的家庭教师。她还和凯里太太保持通讯联系,曾二三次来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住宅度假,像偶尔来凯里家的客人一样,付点生活费。事情已经很清楚,满足菲利普的愿望比反对他的愿望更省得麻烦,凯里太太于是写信征求她的意见。威尔金森小姐推荐说,海德堡是学德文的好去处,可以住在厄宁教授夫人家,那儿环境很舒适。菲利普可以住在那里,每周交30马克。教授本人在当地高中执教,可以亲自教他。
菲利普在5月的一个早晨来到海德堡。他把行李放到小推车上,随脚夫出了火车站。蔚蓝的天空,阳光灿烂,他们所经过的大街上绿树成荫。这儿的空气对菲利普是那样的新鲜。菲利普怀着几分腼腆羞怯的心情,感到在陌生人中进入新生活是件莫大的快事。没有人来接他,他有点闷闷不乐;当脚夫把他带到一幢白房子的正门前径自离开时,他胆怯极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伙子把他让进门,领进客厅。客厅里摆满了一大套家具,上面都蒙上绿色的天鹅绒,中间有一张圆桌。桌上有一束鲜花养在清水中,一条羊排似的纸褶边把鲜花紧紧地扎在一起。花束的周围细心放着皮封面的书籍,厅里散发着一股霉味。
不久,教授夫人带着一股烹调的油烟味,走了进来。她矮个子,很健壮,头发梳得严严实实,红扑扑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像珠子似的闪闪发亮。她举止大方、热情。她握住菲利普的双手,问起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况。威尔金森小姐曾两次在教授夫人家住了几个星期。她讲德语和蹩脚的英语。菲利普无法让她明白自己不认识威尔金森小姐。接着,她的两个女儿露面了。在菲利普看来,她们并不年轻,可是,也许她们没有超过25岁;大女儿叫特克拉,和她母亲一样矮,也有同样灵活多变的神态,但脸蛋很美,长得一头浓密的头发;她妹妹安娜身材修长,相貌平庸,但她笑得很甜,菲利普立即觉得她更可爱。他们互相寒暄了一阵子后,教授夫人把菲利普领进他的房间就走了。房间在角楼上,可以俯视安莱吉大街上的树梢;床安放在凹室里,因此,当你坐在书桌旁。房子一点也不像寝室的样子。菲利普解开行李,把所有的书都摆好。他终于成了自己的主宰了。
下午一点,电铃响了,唤他去用午餐,他看见教授夫人的客人都聚集在客厅里。他被介绍给她丈夫。教授是个高个子的中年人,头很大,金黄色的头发已经灰白,一双蓝眼睛,目光温和,他用相当古板的、正确的英语同菲利普谈话。他的英语是从英国古典文学学来的,而不是从日常会话中学来的;他一用口语词汇听起来很别扭,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才见过这些词汇。厄宁教授夫人称她的住宅只是个家庭,而不是公寓;但这需要有玄学家的敏锐方能精确地找出其中的差异。他们坐在通往客厅的又长又暗的房间吃饭,菲利普看到席上共有16人。他非常拘谨。教授夫人坐在餐桌的一端切开熟肉。饭菜还是由那位替他开门的笨手笨脚的小伙子端上来。碗碟碰得噼哩啪啦地响。虽然他端得勤快,但仍应接不暇。最早一批拿到饭菜的人已经吃完了,最后一批还没有拿到饭菜。教授夫人定要大家只许讲德语,因此,即使菲利普不腼腆的话也只好一声不吭。他观察面前这些自己将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人,教授夫人旁边坐着好几位老太太,菲利普对他们不太注意。有两个姑娘,都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其中一个很漂亮。菲利普听别人叫她们赫德威格小姐和卡西利小姐。卡西利小姐梳着一条长辫。她们并排坐着。互相叽叽喳喳地攀谈着,竭力忍住了笑声。她们不时瞟上菲利普一眼,其中一个低声他说些什么,两个吃吃地笑起来。菲利普觉得她们在取笑他,尴尬地红着脸。她们旁边坐着一个中国人,黄黄的脸上挂着一丝爽朗的笑容。他在大学里研究西方社会状况,说话很快,带有奇怪的口音。那两位姑娘有时听不懂,于是便哈哈大笑,他也高兴地笑了。他一笑,那双杏眼似乎眯成一道缝。有两三个身穿黑外套的美国人,皮肤又黄又干燥。他们是神学院学生。菲利普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