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象自己伸手抚摸着他幼小的、完整的四肢,他知道他将会是很漂亮的。他将把他准备欢度的那丰富多彩的生活的梦想全部移交给他。回首过去漫长的生活历程,他愉快地接受了生活强加于自己的一切。他接受了使他的生活变得如此艰辛的身体缺陷。他知道,它扭曲了他的性格。不过同时他也发现了,正因为它的缘故,他却获得了给予他无穷快乐的反省能力。没有它,他就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对于美的敏锐的鉴赏力、对文艺的热爱以及对生活的种种奇观感兴趣。过去他常常遭受嘲笑和侮辱,使他的性格变得内向,促使他的心里开出永远不会芬芳的朵朵鲜花。这时,他明白了正常的人是世界上最罕见的。每个人都有某种缺陷,不是身体上的就是精神上的。此刻,他想起了他所认识的人(整个世界好比是个病房,究竟怎么回事,实在莫名其妙),他看到了眼前排着一长串人,肉体上的残疾和精神上的不健全;有的是肉体上的疾病,心脏衰弱或肺有毛病;有的则是精神上的疾病,意志消沉或沉溺于杯中之物。此刻,菲利普对他们所有的人都寄予神圣的同情,他们都是盲目的命运的无可奈何的牺牲品。他可以原谅格里菲思对自己的背信弃义,也能宽恕米尔德里德给他带来的过错,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事情。他记起了主耶稣临终时说的话:
“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①
①此句出自《新约全书》中《路加福音》第23章第34节。
CⅩⅩⅡ 菲利普和萨利约好星期六在伦敦国家美术馆见面。她答应一下班就上那儿去,并同意和他一起吃饭。自从上回见面以来已经两天了。他内心的喜悦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正因为他沉浸在这种喜悦中,才没有急于去找她。他已经私下一字不漏地把要对她说的话重复多遍了。连对她说话时应有的语气和神态都想好了。这下他急不可耐了。他已写信给索斯大夫,口袋里正装着早晨收到的索斯大夫的回电;“将辞退那个傻瓜,你何时来?”菲利普沿着国会大街朝前走着。天气晴朗,明晃晃地闪烁的太阳光射进街道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远处笼罩着一层薄雾,使得那些高大的建筑物的壮丽的轮廓变得柔和淡雅了。他走过特拉法尔加广场。突然,他的心震了一下,他看到前面有个女人,他以为是米尔德里德。她的身材很像她,走路的姿势也像她那样拖着脚步。他不加思索地,加快步伐,赶上前去,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直走到与她并排位置时,这个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才发现她是个陌生人。这女人的脸苍老得多,皮肤又皱又黄。他渐渐放慢了脚步,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又感到有点失望。他不禁对自己感到可怕了。难道他永远无法摆脱那种感情吗?无论如何,他的内心深处总是缠绵着对这个俗不可耐女人的一种奇怪的、热烈的渴望。那次爱情使他吃了这么多苦头,以至他知道,他将永远、永远无法摆脱它。只有死亡才能最终解除他的欲望。
菲利普竭力摆脱心中的痛苦。他想起了萨利,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不时在眼前闪现。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笑容。他走上国家美术馆的台阶,在第一间画室里坐下来,以便萨利一进来时他便能看到她。置身于画室当中总能使他得到宽慰。他并不特别留意看哪一幅画,而是让瑰丽的色彩、优美的线条来陶冶他的心灵。他一心思念着萨利。把她带离伦敦将是件愉快的事。在伦敦她就与众不同,就好比花店里的兰花和杜鹃花丛中的一朵矢车菊一样。他在肯特郡的蛇麻草地里就明白了,她不属于都市人。他相信,在多赛特小城的柔和的天空下,她这朵矢车菊将能够开得更加鲜艳夺目。正当他浮想联翩时,她走进来了,他站起来迎上前去。她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袖口滚着白边,软洋纱领子围着脖子。他们握了握手。
“你等了很久了吗?”
“不,才10分钟。你饿了吧?”
“不很饿。”
“我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好吗?”
“随你便。”
他们肩并肩默默地坐着,都没有说话。菲利普很喜欢有她在身边。她容光焕发的体魄使他感到温暖。生命的光辉犹如一道光轮在她身子的周围闪耀。
“近来身体好吗?”他微笑着,终于憋不住开口道。
“噢,没什么。只是一场虚惊。”
“是吗?”
“你难道不高兴吗?”
他心里产生了一股异样的情感。他已确信萨利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他一刻也没想到有差错的可能性。他的所有的计划瞬时统统被推翻了。那如此精心筹划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永远实现不了的梦幻罢了。他又一次自由了。自由!他的宏伟计划也不必放弃了。生活依然掌握在他手中,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了。他并没有感到快乐,有的只是沮丧。他的心一下凉了。展现在他面前的将来的生活,那么荒凉,渺茫,犹如他在鸟迹未到的大海里航行了好几年,历尽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避风港。可是当他正要驶进港口的时候,突然刮起了逆风,又把他冲到汪洋大海中。同时,由于迷恋过陆地上软绵绵的芳草地和令人心旷神怡的森林,那浩瀚苍茫的大海使他心里充满着痛苦。他再也经受不住孤寂的折磨和风暴的摧残了。萨利那双清澈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你难道不高兴吗?”她又问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洋洋得意呢!”
他垂头丧气地面对着她的凝视。
“我也说不清楚。”他喃喃道。
“你真怪。大多数男人都会感到高兴的。”
他觉得他是在自欺欺人。其实驱使他想跟她结婚的并不是什么自我牺牲,而是他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既然这一切似乎都从他的手缝里漏掉了,他感到非常失望。他对这一切的渴求胜过世间任何别的东西。管他什么西班牙和它的城市科尔多瓦,托莱多和莱昂;缅甸的宝塔和南海群岛的环礁湖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呢?此时此地就是美洲嘛。他认为自己的一生一直信奉着别人口头上或书本上向他灌输的理想,而从来不是出自内心的愿望。他的一生总是被他认为应该做什么,而不是他真心想做什么所左右。现在,他不耐烦地把这一切都置之一边了。过去他一直是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而现在未来却总是从他的身边悄悄溜掉。他的理想呢?他想到了他的愿望,即要从纷繁复杂的、毫无意义的生活事实中编织出一幅错综复杂而又美丽的图案来。他不是已看到了那一幅简单的图案了吗?一个人生下来,工作、结婚、生儿育女,最后死去。这不也是最完美的图案吗?也许向幸福屈服就是自认失败,但这是比无数胜利还要强的失败。
他迅速地望了萨利一眼,不晓得她正在想些什么。然后他又把眼光移开了。
“我刚才正想向你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