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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部分(第1页)

;你丧失了宗教,而道德观念依然存在。假如一个人通过热爱上帝而不是通过熟读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而得到善良的美德,那他就更可能成为一个好人。”

这与菲利普的思想是背道而驰的。他仍然认为基督教是无论如何必须抛弃的一个令人堕落的枷锁。他的脑海里无意中把特坎伯雷大教堂里的枯燥的礼拜仪式以及在布莱克斯特伯尔寒冷的教堂里那冗长乏味的布道活动联系在一起。当道德丢弃了唯一使之符合理性的信仰时,阿特尔尼所说的道德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智力不健全的人保存下来的宗教的一部分。他正在思索如何答复,对听自己说话比讨论问题更感兴趣的阿特尔尼突然又长篇大论地谈起罗马天主教来了。对他来说,天主教是西班牙不可缺少的部分;而西班牙对他则意味深长。因为在他婚后的生活中,他发现传统习俗实在令人厌倦,为了摆脱这些习俗的束缚他才逃到西班牙去。阿特尔尼以粗犷有力的手势和加重的语气,娓娓动听地对菲利普描述西班牙大教堂,那幽暗室旷的圣堂,祭坛背后屏风的大块黄金,镀金而失去光泽的豪华铁制饰物,那香烟缭绕的空气和静温的气氛。菲利普仿佛看到了身穿白色细麻布短法衣的教士们和穿红色法衣的侍僧从圣器贮藏室走到唱诗班;他仿佛听到单调的晚祷圣歌。阿特尔尼提到的那些地名:阿维拉、塔雷戈纳、萨雷戈萨、塞戈维亚、科尔多瓦,就好像他心中的一只只喇叭。他仿佛看到坐落在黄褐色的、荒芜的、萧瑟的景色中的古老的西班牙城镇里那一堆堆庞大的灰色花岗岩建筑群。

“我老是认为应该到塞维利亚。”阿特尔尼滑稽地抬起一只手,稍停片刻时,菲利普漫不经心地说道。

“塞维利亚!”阿特尔尼喊道,“不,不,千万别上那儿。塞维利亚:它令人想起姑娘们和着响板的节拍翩翩起舞、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畔的花园里唱歌、想起斗牛、香橙花、薄头纱,还有披巾。它是喜歌剧院和蒙马特区的西班牙。它那肤浅的魅力只能供智力浅薄的人永久的娱乐。西奥菲尔·高蒂尔①写尽了塞维利亚所能提供的一切。我们这些晚辈也只能重复他的感受而已。高蒂尔将肥胖的大手触及显而易见的事物,然而,那儿除了显而易见的事物外就什么也没有;那儿的一切都被打上指痕,被磨损了。穆里洛就是塞维利亚画家。”

①西奥非尔·高蒂尔(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

阿特尔尼从椅子站起来,走到西班牙柜子前,将带有镀金的大铰链和华丽的锁子的面板打开,露出了一排排的小抽屉。他拿出了一叠照片。

“你知道埃尔·格雷科吗?”他问道。

“噢,我记得巴黎有一个人对他的印象特别深。”

“埃尔·格雷科是托莱多的画家。贝蒂找不到我要让你看的那张照片。它拍的是埃尔·格雷科所喜爱的城市,比任何照片更真实。请坐到桌子边来。”

菲利普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阿特尔尼将照片放在他面前。他好奇地、默默地看了很久。他伸手去拿其他照片,阿特尔尼递给他。他从前不曾见过这位莫测高深的名家的作品。他第一眼就被这张任意的画弄糊涂了:人物拉得过长,脑袋特别小;神态放肆。这不是现实主义的。然而即使在这些照片中也使人留下了令人不安的真实印象。阿特尔尼用生动的语言,热情地描述着,但菲利普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他所说的话,他感到迷惑不解,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这些绘画似乎向他说明某种含义,但他不知道这种含义是什么。有些男人的肖像画,他们那忧郁的大眼睛似乎在向你诉说什么,你却又不知道。有穿着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修道士服装的高个子和尚,带着心神错乱的面容,作着你不解其意的手势;有一张圣母玛丽亚升天图,有一幅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画中画家通过某种神奇感情表明基督的躯体不仅仅是凡人的肉体而已,而是神圣之躯;有一幅耶稣升天图,画中的耶稣似乎要升上九天,站在空中如履平地,使徒们高举的手臂,拂动的衣饰,欣喜若狂的姿态,给人一种喜悦和神圣的快乐。几乎所有这些画的背景都是夜空,灵魂的黑夜,地狱的怪风席卷着飞渡的乱云,一轮朦胧的月亮投下惨淡的月光。

“我在特莱多曾多次看到过这样的天空,”阿特尔尼说,“我想,埃尔·格雷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个夜晚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以至他永远忘不了它。”

菲利普记得克拉顿曾经受到这位古怪大师的影响,他这是头一次见到大师的作品。他认为,克拉顿是他在巴黎认识的人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他那副爱嘲笑人、不友好的冷漠态度,使人很难了解他;然而,回想起来,菲利普觉的他身上有一股悲剧的力量,这种力量徒劳地寻求在画中表达出来。他性格奇异,尽管当时已不时尚神秘主义,他仍然是神秘的。他对生活不耐烦,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说出他内心模糊的冲动所暗示的东西。他的智力不适合精神的功能。难怪他对发明一种表达自己灵魂的渴望的新技巧的格雷科深表同情。菲利普又看了一遍这一套西班牙绅士们的肖像画,他们满脸皱纹、尖翘的胡子,他们的脸在浅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很苍白。埃尔·格雷科是一位灵魂的画家。而这些绅士,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并不是疲劳过度而是精神压抑。他们的精神遭到折磨。他们走路时好像对世界之美毫无觉察似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注视着自己的心,被灵魂世界的壮丽弄得眼花缭乱。再没有比这个画家更冷酷无情了,竟认为世人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他画的那些人的灵魂,通过他们的眼睛来表达他们内心的奇怪的渴望:他们的感觉奇迹般的敏锐,并不是对声音、气味、颜色的敏锐,而是对灵魂的微妙的感觉敏锐。这位卓越的画家怀着一颗僧侣般的心在走着,他的眼睛能见到天国的死者也能看到的东西,然而他并不感到吃惊,嘴上也没有笑容。

菲利普依然沉默着,目光又落到特莱多的风景上。在他看来,它是所有的画中最引人注目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奇怪地感觉到,他开始对人生有了新的发现。一种冒险的感觉使他激动不已。一瞬间,他想起了曾使他憔悴不堪的爱情:除了现在激起他内心的一阵激动之外,爱情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他看到的这幅画很长,小山冈上房子鳞次栉比,在一个角落里,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这座城镇的大地图。另一个角落是个象征塔布斯河的一个古典人物;天空中,天使们簇拥着圣母玛利亚。这是一个不合菲利普见解的风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崇拜严格的现实主义的圈子里;可是,他再次奇怪地感觉到,比起先前他毕恭毕敬地设法模仿的大师们所取得的成就来,格雷科的这幅画具有更强烈的真实感。他听阿尔特尼说这幅画画得如此逼真,以至如果特莱多的居民来看它时,能认得出自己的房子。画家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但是他是用心灵的眼睛来观察的。那座谈灰色的城池有些超越凡世的神秘气氛。通过一道既非白天也非黑夜的惨淡的光亮,可以看出它是一座灵魂的城市。它屹立在绿色的山冈上。不过,这种绿色并非这个世上所有的。城市被巨大的城墙和棱堡围绕着,人类发明的机器和引擎无法摧毁它们,只有靠祷告和斋戒、悔悟和叹息、以及禁欲苦行方能攻克。它是上帝的一座堡垒。那些灰色的屋子是由泥水匠所不懂的石头砌成的,它们的外形有些可怕,而且你不知道什么人可以往在里头。你可以走过那些街道,并毫不惊奇地发现这些街道都没有人,又不是空的;因为你觉察出一种无形的,然而对每一内在感官却感觉得到存在。它是一座神秘的城市,在那儿想象力像一个人从光明走入黑暗那样摇摆不定。赤裸裸的灵魂来回走着,它知道了不可知的东西,奇怪地意识到亲切的但无法表达的经验,也意识到绝对之所在。

在蔚蓝的天空中,因为有一种由心灵而不是肉眼证明而显得真实,朵朵浮云随着奇异的微风飘动,缕缕微风犹如永坠地狱灵魂的哭泣和叹息。这时,你可以看到一群长着翅膀的天使簇拥着身穿红袍和蓝外套的圣母,而毫不觉得惊奇。菲利普觉得,这个城市的居民面对这一奇妙的幻影,无论是出于虔诚,还是感激,都不会感到惊奇,而只顾匆忙离去。

阿特尔尼讲起西班牙神秘主义的作家,讲到特雷莎·德阿维拉①、圣胡安·德拉克普斯、弗雷·迭戈·德莱昂等人。他们都有着菲利普在埃尔·格雷科的画中所感觉到的对灵魂世界的强烈情感:他们似乎有触摸形体和看到灵界的能力。他们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西班牙人,在他们身上震荡着一个伟大民族的丰功伟绩。他们的幻想充满了美洲的繁荣和碧绿的加利比海群岛。他们的血管里有着长期同摩尔人作战磨练出来的力量;他们是骄傲的,因为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他们觉得自己胸怀辽阔的天地、黄褐色的荒野、终年积雪的卡斯蒂尔山脉、阳光和蓝天以及安达卢西亚的如花似锦的平原。生活是热烈而丰富多彩的。正因为生活本身提供的东西太多,因此他们焦虑不安地渴望得到更多;他们不会满足,因为他们是人;他们把充沛的活力投入到对一种不可言喻的东西的热烈追求。阿特尔尼有段时间曾借译诗消遣,能找一个会读懂自己译稿的人,他感到很高兴。他以优美动听和颤抖的嗓音背诵了对灵魂及其情人基督的赞美诗。这首优美的诗是以弗雷·路易斯·德莱昂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和“万籁俱寂”的诗句开头的。他翻译得很简单,并非缺乏技巧,他找到了无论如何都能表达原著的粗犷的气魄的词句。埃尔·格雷多的画解释了这些诗句,而这些诗句又点出了画的真义。

①特雷莎·德阿维拉(1515—1582):西班牙主教加尔默罗会白衣修女、神秘主义者、作家。

菲利普已形成了对理想主义的轻蔑的思想。他向来热爱生活。在他看来,他遇到的理想主义大多是生活的怯懦的退缩。理想主义者退却了,因为他受不了人们你争我夺的生活;他没有力量去奋斗,因此就认为这种斗争是庸俗的;他是虚荣的,当他的同伴们并不像他看待自己那样对待他时,他便以轻蔑同伴来聊以自慰。在菲利普看来,海沃德属这种类型,仪表堂堂,无精打采,眼下太胖又秃了头,依然珍爱他那残存的俊俏的容貌,依然精心地计划在无法确定的将来作出一番成就;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威士忌和在街巷中庸俗的寻花问柳。与海沃德代表的人生相反,菲利普要求让生活听其自然。卑鄙、堕落和残废都不能使他感到不舒服,他主张人处于赤裸裸的、无掩饰的状态。当小气、残忍、自私或者色欲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得意地搓着双手:这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在巴黎,他就已经明白既没有丑的也没有美的,而只有真实:对美的追求是多愁善感的表现。为了摆脱一味追求美,他不是也在一幅山水画上画了个巧克力的广告吗?

然而,在这儿他似乎预感到某种新的东西。好久以来,他一直犹豫不决地去接近这新东西,只有现在才意识到这一事实;他觉得自己就要有所发现,他模糊地觉得这里有比他过去崇拜的现实主义更美好的东西;但这种美好的东西当然不是怯懦地逃避人生毫无生气的理想主义。它太强大了;它是刚强有力的;它接受生活的一切欢乐、美与丑、卑劣与英勇;它仍然是现实主义的;但它是达到更高境界的现实主义,在这种现实主义中,事实被更加明亮的火照亮、改造了。通过那些已故的卡斯蒂尔贵族的严厉的眼光,他似乎能更深刻地看待事物;那些圣徒的姿态乍看起来似乎是疯狂的、被扭曲了的,现在看来似乎有某些神秘的意义。但他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含义。这好比他接到的一份重要电报,但却用一种他不懂的文字写的,他怎么也看不懂。他老是在探索人生的意义。在他看来,这儿倒给他提供了一个人生的意义;但这个意义是晦涩的、含糊不清的。他感到困惑不解。他仿佛看到了像是真理的东西,好比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借着闪电你可以看到山脉一样。他似乎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需要靠机会,因为他的意志是坚强的。他仿佛认识到,自我克制也许和屈服于恋情一样的强烈,一样的活跃。他似乎还认识到精神生活也可以像一个征服了多种领域和探索未知的世界的人的生活一样的丰富多彩,一样千变万化,一样富有经验。

LⅩⅩⅩⅨ     菲利普和阿特尔尼的谈话被一阵噔噔的上楼梯的声音打断了。阿特尔尼为从主日学校回来的孩子们开门,他们喊着笑着走进来了。他快活地问他们学了些啥。萨利来了一会儿,转达她母亲的口信说父亲在她预备茶点的时候要逗孩子们玩;阿特尔尼开始讲汉斯·安徒生的一个童话故事。他们并非腼腆的孩子,很快地得出菲利普并不可怕的结论。珍妮过来站在他旁边,不久,就坐在他的腿上。在孤寂中生活的菲利普置身于一个家庭的圈子中,这还是第一次。当他的眼光落在沉浸于童话故事的漂亮的孩子们身上时,他眉开眼笑了。他这位乍看起来显得有些古怪的新朋友的生活,现在似乎具有完全的自然美。萨利又进来了。

“喂喂,弟妹们,茶点准备好了。”她说。

珍妮从菲利普的腿上溜下来,他们全都到厨房去了。萨利开始在这张西班牙长桌上铺桌布。

“妈妈说,要不要她也来跟你一道用茶?”她说,“我可以招呼大家用茶。”

“告诉你妈妈,假如她肯光临作陪,我们将不胜骄傲和荣幸。”阿特尔尼说。

在菲利普看来,他不论说什么话都非使用修辞学上的华丽词藻不可。

“那么我也给她摆上。”萨利说。

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了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有一条大小两个叠合的面包,一块奶油,一罐草莓果酱。当她在摆食物时她父亲跟她打趣。他说她该谈恋爱了;他告诉菲利普说,她很骄傲,说她对那些在主日学校门口成双列队等待能荣幸地护送她回家的追求者们理都不理。

“你别说了,爸爸。”萨利温和、淡淡地微笑着说。

“你万万没想到吧,一个裁缝助手就因为萨利不肯同他打招呼,一气之下便跑去当兵。还有个机电工程师,请注意,是机电工程师,因为她拒绝在教堂里跟他合用一本圣歌集而致使他开始酗酒。我一想起将来她束发成人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寒而栗。”

“妈妈会亲自送茶来。”萨利说。

“萨利从来不听我的话,”阿特尔尼以宠爱的、骄傲的眼光望着她,笑着说道。“她只顾干她的活,对战争、革命和大变动一概不关心。她将会给一个诚实的男人当个多好的妻子啊!”

阿特尔尼太太端茶进来了。她坐下来,开始切面包和奶油。见到她把她丈夫当作小孩一样对待,菲利普觉得很有意思。她替他涂果酱,把奶油面包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让他吃起来方便。她脱去了帽子;穿着那似乎有点紧的最好的服装,样子就像菲利普小时候有时跟伯父去拜访的农夫的妻子一样。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她的口音听起来这么熟悉。她讲起话来就像布莱克斯特伯尔一带人的口音。

“你是哪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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