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教,你是居易还是居谦?”
“居谦。”张居谦自觉失言,下意识朝后站了一步,
何心隐摇摇头,叹道:“你读书不博,我也不能怪你,这个**,不是你说的趴下。虫旁一个八字,是为虮,旦旁一个夏字,是为蝮。是神物,了不起的神物。”
“什么神物?”张居谦受了谑,心有不甘地问。
“这说来就有典故了,”何心隐并不看张居正越来越严峻的脸色,兀自滔滔不绝讲道,“昔鸱鹗氏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蒲牢,他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们就让他饰守大钟,你们见到的钟钮就是他;二儿子叫鸱吻,生了一根长颈子,有事无事好作嘹望状。人们便让他站在屋脊上,你们见到的屋檐上的吻头就是他的演变;这三儿子叫**,生下来就好饮,一条江的水,他顷刻就可喝干。今大江大河上的闸口两旁,都让他站岗守值。”
“你说这怪物是人变的?”张居谦又问。
“**怎地会是人?鸱鹗氏本就是神,神之后代,不称儿子称什么?神龙火凤,跳蚤臭虫都有后代,儿子只是借称而已。”
“柱乾兄,你为何要将这一对**送来?”
这次问话的是张居正,何心隐感到这声音寒碜碜的有一种威慑的力量,不禁震了一下,但旋即又提高嗓门答道:
“**是镇水良兽,老汉我请名匠雕刻一对送来,权作令尊大人的镇墓兽。”
“镇水则镇水,为何要扯上镇墓?”
“荆州平原古称泽国,大堤十年九溃,无**在此,恐令尊大人阴宅难安啊!”
张居正听出何心隐话中有话,便追问了一句:“把你剩下的半截子话也讲出来。”
“你听出来了?”何心隐冷冷一笑,“大凡权势中人,生前处处受人趋奉,死后难逃水厄。”
“放肆!”张居谦跺脚吼了一句,他不了解何心隐与张居正的关系,以势压人说,“你一个陋巷穷儒,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我怎么不知道,”何心隐反唇相讥,“你以为老汉得学习这些朝廷官员,见了宰揆大人周身股栗,腿都站不直?孟子说过说大人则藐之,凡见一有爵位者,须自量我胸中所有。若不在其人之下,何为畏之哉!你哥哥如今手掌乾坤,如日中天,他充其量得到的只是官心,而我何心隐,得到的却是道心,天道地道人道神道,道道无穷,我有什么可怕的!,,
听到这一番“疯话”,张居正脑海里又清晰地回忆起六年前在天寿山与何心隐秉烛夜谈的情景。深深感到此人沉湎于阳明心学已经走火入魔。人之才能,是为人世所用还是与人世相忤,原也只在一念之间。他不想在父亲的新冢前,当着数百名官员的面同这位“圣人”斗学问的机锋,他捋了捋胡须上挂着的水珠,愠色说道:
“柱乾兄,家父葬仪刚刚完毕,我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找你来,专门承教。”
此言既出,一直按剑在旁须臾不离左右的护卫班头李可,立刻抢步上前,推开挡在道上的何心隐,一大队虎贲勇士簇拥着张居正来到孝棚前面,顷刻间起轿而去。
当天晚上,刚交戌时,金学曾应约走进了张大学士府,他虽.然当上了学台大人,但毕竟在荆州城住了三年,满街都是熟人,特别是税关的差吏,听说老堂官回来了,一窝蜂地跑来非要拉他去喝酒以示孝敬。盛情难却,金学曾被生拉硬拽上了一品香酒楼,正喝得酒酣耳热,忽见张府家丁带着随张居正南下的内阁书办前来找他,说是首辅紧急召见,要他即刻前往。一听说是紧急召见,金学曾心里已猜出了七八分,肯定是为下午太晖山上何心隐突然出现的事,他当即一推碗筷,朝老部属们拱拱手道一声“对不起,多谢诸位酒饭。”便随着张府家丁噔噔噔下楼,半炷香工夫就跨进了张大学士府的门槛。
这座气宇轩昂的张大学士府邸,金学曾以前来过几次,有两次是被张老太爷请来听戏的。当时的感觉是嘈杂得很,张老太爷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因此,家里佣役说话也是一个哈哈三个笑,一点规矩都没有。今晚上可不同了,虽然里里外外依然是灯火通明,但回廊间少有人影,就是偶尔有当差走过,也都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声来。金学曾到此又重新感到了张居正的威严——这威严不是那种板起面孔不苟言笑,而是举手投足慢言细语之间,一个人整个儿向外散发的那种震慑力量。
张大学士府的第三重正房,面阔三间,原是张文明的书房以及会见重要人物的内客堂,现在被临时改作张居正的值房。金学曾被书办领到这里时,张居正早已坐在里头,正埋头看一份奏折。每天,京城里都有奏折、咨文以及邸报等重要文件传来,他不但要看,还要拟票或批复——这是皇上特意规定的。朝廷大事必须由他处置,他虽然感到累,但心里觉得踏实。
尽管金学曾脚步很轻,张居正仍然听到了响动,他在紧连着客堂的书房里问道:
“是学台大人到了吗?”
这话虽然有些调侃,但语调亲切,站在客堂里的金学曾心中涌过一股暖流,答道:
“回首辅,是卑职金学曾。”
“进来呀!”
金学曾整了整官袍,抬腿迈过了门槛,张居正放下手中正在看着的一份奏折,往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笑模笑样走到金学曾跟前,打量着他说道:
“今天下午,你讲的那位酱先生很有意思,你这位金学曾哪,做什么事都猴头猴脑的。”
张居正此时的和颜悦色,与下午在孝棚里会见三台长官时的冷峻恰成鲜明的对比。金学曾知道首辅欣赏他,但仍不敢造次,正琢磨词儿回答,偏嗓子眼不争气,喉结一滑.竞喷出一个响亮的酒嗝。张居正微微退了一步,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问:
“怎么,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