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间未至,大帐前就意外地升起了袅袅“炊烟”。
几个胆大的蛮国勇士凑上前去,只见华邑姆面如寒霜地坐在轮椅上,他面前摆着一个大大的炭盆,炭盆中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小册子画着漂亮的插画,但很快就被熊熊烈火吞没。
那个伺候华邑姆的小孩眼泪汪汪地跪在炭盆边,一边抽噎、一边将剩下的书册丢入炭盆内。
勇士们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悄悄散去。
烧书还不算,在来到南境后,元宵破天荒地又被罚了抄书。这次北宁王恼极,挑的是史鉴里最厚的一本《三朝古论》,就算太学里行草最厉害的学子,一刻不停也得誊抄上三天三夜。
元宵蔫巴巴的,心里将舒明义骂了一百遍。
当天晚上,趴在书案上抄书的时候,元宵又忍不住在自己平日里记账和记录要紧事的小本子上,画了个舒明义脑袋、王八身子的小人:都怪你这个买书不仔细的猪头乌龟王八蛋!
乌宇恬风倒是因祸得福,他后知后觉地从那本色泽艳丽的小册子中咂摸出一些别的东西。而后,连夜缠着凌冽求知若渴,先问明白了“隺”加“鸟”字念“鹤”,“圣”加“页”字念“颈”。
顺便从后拥着他的霜庭哥哥,一面撒娇、一面黏糊糊地吮着对方耳廓,逼对方说明了“鹤交颈”三字的“字面”和“引申”意。
看着被他逼得眼角含泪,手中墨笔都捏不稳的凌冽,乌宇恬风从未觉得中原汉字这样有意思。
同时,他又觉得他的漂亮哥哥真的好笨,明明能板起脸来罚元宵、能冷着脸骂他混蛋,却没拒绝教会他这些隐秘的、带有狎昵亲密意味的字句。
是个好老师,却在某些方面笨得令人怜惜。
乌宇恬风没再闹,笑嘻嘻地紧了紧手臂,将他的大脑袋埋到凌冽肩膀上,胸膛里闷闷传出笑声。那胸腔的震动传到凌冽背脊上,有些痒地,他忍不住丢了笔、怒道:“……你到底学不学?!”
“……学,当然学。”乌宇恬风说着,双手高举起来,翠绿色的眼瞳眨巴两下,真诚地看向满面严肃但耳廓已经涨红的北宁王,“锅锅教得好,这锅窝已经会啦,窝学这个吧!”
凌冽垂眸,看他指向了旁边一册《文碑集拓》,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要学就好好学,坐没个坐相。”
“嘿嘿,”乌宇恬风挪了挪,端正地跪坐好,露出融融梨涡,“窝坐好啦。”
凌冽睨他,刚才还倍具侵略性像逡巡领地的雄狮一般,须臾就能变成一只傻乎乎伸舌头傻笑的金灿灿狗子,摇摇头,凌冽无可奈何地摊开字帖,正了神思、指着上头第一个字道:“这个‘寿’字,字形是……”
灯烛摇曳,照亮了凌冽清丽但认真的脸。
乌宇恬风看着,唇边的笑意扩大,也收了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凌冽讲解。
一夜无风,星汉灿烂。
距离大帐不远处的树林中,一片低矮平原上,清浅的月辉照耀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仰面躺在地上,另一个以手撑剑、半跪着,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影十一面色复杂地看了索纳西一眼,自从他靠近大帐,这小勇士就一直缠着他,他们在树林中整整打了一天一夜,他没出全力也没下杀手,只盼着能够耗尽了对方体力、返回营帐去。
结果,索纳西偏执得很,哪怕被打趴下,也要死死抱着影十一的腿,不让他挪动半步。
躺在地上的索纳西明显比他狼狈得多,脸被树枝划伤,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虽然躺着,他眼神却很明亮地盯着影十一,似乎只要影十一挪动,他就会扑上来、再次拦住他。
影十一被他那古怪的坚持气笑了,嘴角一动,又被他生生扼下。
他们当影卫的,不应当有这样多的个人情绪。
但他承认,他确实被这个奇怪的蛮国小勇士影响了判断,即便他当真要同小勇士打,他大可以让影七、影三他们去同凌冽禀明,何苦这样费时又费力地同索纳西缠斗。
他摇晃了一下,摇摇头,想站起身来,结果才一动,索纳西就像一只小豹子般跳起来,扎手扎脚地将他扑倒在地。影十一眯起眼睛,脖颈上却忽然一凉,刚才明明已经动弹不得的小勇士,这会儿手中却拿着一柄苗刀。
苗刀森寒,稳稳地架在影十一的脖子上。
“泥对神明起誓,”索纳西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发抖,“不告诉华邑姆,窝就放开泥。”
“……噗。”
这次,影十一终于压抑不住,他忍不住地笑出声,再看索纳西那顶着满身伤还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更想笑,反正都笑出来了,他干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索纳西气极,“笑森莫,有、有森莫好笑的?!”
“……”影十一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眼泪都笑出来:这什么稀烂的官话。
索纳西大概也知道影十一是在笑他的口音,他气鼓鼓地瞪了对方一会儿,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堆苗语,仗着影十一听不懂,恶狠狠地骂了好多脏话。
影十一笑够了,二十多年来,他可头一次这样开怀。
索纳西瞪着他,手中的苗刀却没有松开,他的皮肤真的很白,在月下隐隐浮着白光。他认真地看着影十一道:“泥是华邑姆的人,窝不能伤泥,但要控制泥的话,窝早给你下蛊了。泥功夫不错,素个英雄,所以窝希望泥能发誓,信守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