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尽,百花衰败。
鹤拓城的天气不似中原,即便春海棠零落成泥,还有如茵碧草和四季常红的树牡丹。
入夏的这日,整个南境下了很大一场雨。
雷声轰鸣、青白色的闪电划破天穹,榆川水涨,腾起的浓浓白雾将河中的瀛海山整个吞没。凌冽坐在树屋窗前,远远看着压低黑云下的滚滚河水,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压抑。
哗哗水响,几乎将整片南境大陆都笼罩在了灰蒙蒙的纱帐里。听伊赤姆说,盛夏南境多暴雨,很容易形成山洪,冲垮堤坝和房屋。
乌宇恬风这一日上,也是早早就去了殿阁,同众人商量着加固各处易涝的地方。
这样阴沉的下雨天,身边又没有那个金灿灿的小太阳,凌冽难免心中悒悒,忍不住地思索着京城、外戚、阉党之间的勾心斗角,还有环伺在北境的戎狄——
在他第三次压下眉心时,守在一旁的元宵终于忍不住,他上前来给凌冽换了一盏热茶,小声道:“王爷,虽然您的腿伤恢复得不错,但……忧思总是伤神,您歇一会儿,别想了。”
凌冽捧着茶盏,无奈一笑,“行,就你爱唠叨。”
元宵抿抿嘴,“……待会儿王妃回来,要是看见您苦着一张脸,我可要挨骂的。”
“哦?”凌冽好笑,“从前不都是我们家小元管事骂他的么?”
元宵噎了一噎,羞臊地叫了声“王爷”,正欲开口分辨什么,树屋的门就被从外推开,急匆匆走进来的影五甚至连身上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他浑身湿透、高高扎起的发髻有些散乱,“王爷,戎狄发兵了——”
凌冽深吸一口气、面色微沉,倒是元宵手中的茶碗应声而落、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三日前,新任戎王伊稚查率部奇袭、不宣而战,直越过北戎山攻到云州城门下。云州城门上的士兵,远远看见远处浩浩荡荡压境的戎狄骑兵,一个个都慌了神,忙着人往上封处报——
他们的上封是从江南调过来的,在江南匪祸中屡建奇功,最终却阴差阳错被调任到了这里。上封得了消息,当即调拨人手严防死守,并欲让人去找云州太守,让他加急给京城求援。
结果,云州太守当面满口答应,转头就命家眷收拾了金银细软南奔,守城的上封只能让人往东北大营求援,在挑选前往求援的士兵时,他原本选中了在云州五六年的韩乡晨。
可话音刚落,其他士兵就冷笑道:“大人若选他,只怕也会落得和当年镇北军一样的下场。”
听见镇北军三个字,素来欣赏韩乡晨的上封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揪住韩乡晨前襟,“当年!便是你、你延误的战机,害死郭云老将军一家么?!”
被人当众拆穿,韩乡晨面色涨得通红,他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士兵就七嘴八舌地将他的那些破事儿抖落——说他原本是郭老将军的得意门生,后来前往云州求援,却在半路上喝醉了酒、贻误战机,以至大军全军覆没。
士兵们从前不说,只是不屑于背后议论这小人,如今见上封竟叫此人求援,他们便纷纷跳出来,愤怒地指责韩乡晨,用尽了他们此生知道的最恶毒的词。
上封听着,明明已扬起了拳头,最终却只是恨恨将他推开,没多说什么,另外换了人,然后就再也没看韩乡晨一眼。
韩乡晨被推得跌坐在地,眼看着那群士兵拿起长|枪、披上铠甲涌上城楼,他张了张口,想说对面是数十万记的戎狄铁骑,即便东北大营驰援、京中派出援兵,也得一两日后。
而云州军备落后、人手凋零,根本挡不住戎狄一时半刻。
他想叫住上封、叫住那群从来看不起他的士兵,可仿佛又从他们那慨然而走的背影中,看见了昔日的恩师、看见了郭鸾声、郭鸾邻两兄弟,看见了北宁王,看见了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镇北军。
韩乡晨僵硬地呆坐了一会儿,眼中闪过数抹复杂的神情,最终,他咬咬牙站起身来,仓皇地骑马、丢下了城中的小妻子,直接加入了南下逃命的百姓里——
一日后,云州城破。
伊稚查下令屠城,云州守城的士兵悉数战死,前往东北大营求援的小兵,也在半路上被戎狄截获、脑袋砍下来挂在马背上带回。熊熊烈火焚烧,将这座矗立在北方数百年的城市化成了一片焦土。
而那些送往京城的军报、急报,却没有一封顺利送呈到小皇帝面前,也没有一封送上朝堂。
小皇帝和满朝文武,直到戎狄大军势如破竹地挥师南下、连下北方数州郡、扣响京城北大门时,才得知这消息——素来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文臣们白着脸,开始指责守边武将的失察;而武将则讽刺文官只管在朝堂上耍嘴皮子,大乱来时只知相互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