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宗四才借机把憋了半天的关于福记公司要修一条铁路的消息说了出来。尽管宗雪竹不惊不怪的态度表明他对这个消息已有耳闻,宗四却不管这个,依然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堆让人喷饭的猜测臆想之辞后,便又跌入了冥思苦想的深渊,像那一年琢磨罗西尼神父花布般的异国情调那样专心致志,一心想弄明白铁路和火车是怎么一回事,免得自己胡乱道出的猜测再让大家喷饭。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六章(3)
除了铁路,宗四还把吴浩宇的事情告诉了宗雪竹。宗雪竹不问便知,吴浩宇的事情一定和煤窑有关。因为吴浩宇三天前曾向他打听:朝廷是否允许百姓开办煤矿公司。他不屑于末富之道,因而对朝廷的有关政策也知道得很少。他只知道,商办煤矿公司必须首先向官府申请采矿执照,获准之后才可以凿井取煤,所以包括吴浩宇在内,雍阳的窑主们实际上一直都在以游兵散勇的姿态从事着无证开采的非法营生,只因凿井采煤是雍阳由来己久的传统,官府不得不视而不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当时没有回答吴浩宇,只答应帮助吴浩宇打听打听。离开县衙前,他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就顺便问了问吕知县。
“利国利民之举,焉有不允许的道理?”那时,吕知县有些吃惊地说,“雪竹先生不会不知道吧,朝廷刚刚颁布了一个章程,就是专门用来鼓励百姓开办公司兴办实业的呀!连皇太后都觉得惩前事之失乃可作后事之师,一直都在思量着事穷则变、变法图强的道理呢!”
第二天上午,宗雪竹涉过黄土沟,迎着寒冷的西北风走向西雍阳村。从沃克尔大街路过时,他在盐店的门前看见了朱洛甫。朱洛甫和孙锦荣交头接耳的样子犹如一对忘年交。可是,一听说他的去向,朱洛甫却毫不犹豫地把孙锦荣撇在一边,和他一起来到吴浩宇的家。吴浩宇没在家,他们又来到了十字坡。福记公司钉在十字坡的钻孔标记依然十分醒目,然而福记公司却没有马上在十字坡买地建矿,其原因却非十字坡地层深处没有诱人的煤层,而是勘探的最终结果表明,在十字坡的地层里,正如吴浩宇用肉眼看到的那样,暗河和流沙相依为命的地质现象确是他们一时难以逾越的障碍。与其相反,十字坡地表浅层一个平均厚度只有两尺的煤层,却让吴浩宇在这里建造了他的第十九座煤窑。
他们看见吴浩宇时,吴浩宇的工棚里挤满了来自各个角落的窑主,其中不乏宗雪竹的族人,甚至还有他的门生。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吴浩宇一边听着一边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失望情绪。当宗雪竹发现这些窑主都是股份窑的窑主时,先是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同行的聚会,接着就认为这些同行事实上一直都在分别扮演着貌合神离的角色。这一时期的雍阳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煤窑,一种叫“人份窑”,一种叫“股份窑 ”。每逢农闲的时候,或一家一户,或几家几户,大家一起在田间地头凿井挖煤,采挖出来的煤炭按人口平均分配,这种满足于自给自足的煤窑叫“人份窑”;而专门从事煤炭生产的人,或独立出资,或与人合股,往往在租来的土地上建造煤窑,一年四季都雇用着数量不等的工人,这种以牟利为目的煤窑叫“股份窑”。后者雇用工人的时候从不挑三拣四,无论本乡本土的穷人和流离失所的乞丐,或是来历不明的流浪汉,甚至负案在逃的匪徒,几乎来者不拒。窑主与窑主之间平时鲜有往来,只有生产和销售旺季一并到来的时候,为了平息因争夺工人造成的纠纷,他们才会坐在一起推心置腹。
不过,他们今天坐在一起,却不是为了解决什么纠纷,而是应邀前来讨论出自吴浩宇的一个设想:窑主们是否应当共同组建一个公司,这个公司平时形同虚设,只有到了产销两旺的季节才会名副其实,统一批发和销售产自公司各个股东的煤炭,以防止福记公司各个击破,独霸财路。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设想。可是,窑主们却大都不以为然,讨论的结果最终被宗怀仁抢先表达出来:
“六个指头挠痒痒,何必多那么一道呢?再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洋人的洋窑就是出了煤,出了很多很多煤,那也不敢欺压地主,只管自己大鱼大肉山吃海喝,叫咱们喝西北风!洋人有公司那是洋人的洋规矩,咱要公司有何用?咱中国的公司是个什么样,谁见过?让王泰兴说说看,咱中国的公司是个什么样儿。王泰兴可是雪竹先生的得意门生,若不是一场大病害得他中途辍了学,说不定也像王月波一样考中了举人。”
“应该和洋公司差不多吧。”王泰兴慢条斯理地说,“公司应该有很多股东,可股东们并不一定主事,主事的是股东们共同选中的一个人,一个是不是股东都无关紧要的人。”
“这就更不成体统啦!”宗怀仁又抢先说,“主事的是不是股东怎么会无关紧要?若是一个外人,股东们能放心吗?崽卖爷田,谁知道呢?欺上瞒下,暗贪利钱,谁又管得了他、他……”
宗怀仁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终于看清楚了,站在朱洛甫身旁的一个男人,并非停留在这里看热闹的游人,居然是一向深居简出的族长。一愣之下,他没敢再说下去,恭恭敬敬地哈了哈腰,马上蹲回了原处。宗雪竹此前从没有涉足过任何一个窑主的煤窑,所以宗怀仁的发现叫工棚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吴浩宇慌忙迎上前去,把宗雪竹请进了工棚。
“大哥快请坐。”吴浩宇一边找来一把干净的椅子一边说,“不知道四弟怎么跟大哥说的,害得大哥跑到这种又脏又冷的地方。我对四弟说,给我说一声,我去找大哥呀!”
“你学成绝技已属不易,如今又忧虑雍阳地方,谋取良策曲突徙薪。我虽然不懂矿业,无力援手相助,却还可以通通风、报报信嘛。”
“这么说,大哥已打听到了消息。”
“不是消息是章程。”
宗雪竹尽其所知,把朝廷刚刚颁布的《奖励公司章程》的基本内容和奖励条件进行介绍时,工棚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在洗耳恭听。宗雪竹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章程,他只是把吕知县悉数相告的内容又悉数转告而已。当他介绍说,这个章程给予集股五十万元至五千万元创建公司者的奖励,不是银子而是官衔,原本鸦雀无声的工棚经过短暂的骚动之后,突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原来如此。”宗怀仁压低嗓门说,“股东选了一个外人替股东当家理财,这个外人不光要暗贪利钱,另外还要加官晋爵。我可不打算当这个公司的股东!”
窑主们纷纷起身告辞的时候,无论对吴浩宇或对宗雪竹,尽管都毫不掩饰他们的敬重之情,但是,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却无可挽回了。吴浩宇一言不发,脸上透着近于冷峻的孤傲的神情,一颗孤独的雄心正在胸中激荡。
第七章(1)
临近春节,范嘉言推着一辆插着一叶风帆的独轮车,回到了雍阳。他唯一一次没有回家过春节的那一年,是他最为得意的一年,否极泰来的怀药行情使他一夜暴富,终于把他变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商。继在天津开办一家怀药庄,他又在上海开办了一爿百货店。不过,出于一时难以克服的积习,他依然喜欢四处奔波,不失时机地延续着他的行商生涯。
刚进家门,不等家里的人问清楚他带回来的年货怎样分配,给家里留些什么年货,给吴浩宇朱洛甫他们又送些什么年货,他从独轮车上拎起来两个酒坛,就又出了家门。沃克尔大街上商贾云集,人头攒动,四里八乡前来购买年货的人把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他把两只酒坛牢牢抱在胸前,这才平平安安到达了东街口。他把两只酒坛重新拎在手里,涉过黄土沟,来到东雍阳村。他去年送给宗雪竹的是洋河大曲,今年送的还是洋河大曲。这不仅因为酒是宗雪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