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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将酒落欢肠,把婉容看了又看。婉容凝眸送媚,拨指迎香,还随口唱了一支小曲。裨将解去外面甲衣,只留短袄,要婉容领他到房里去坐。婉容吩咐贴身丫鬟,扶了裨将上楼。只见琴尊妥贴,笔墨精良。裨将是醉翁之意本不在酒,望着婉容从外面进来,便想上前搂抱。说时迟,那时快,裨将腹上,早着了一刀,血流如注,大喊一声,倒在地下。正在挣扎,婉容对着咽喉又是一刀,转手用刀自刎。外面北兵已听着声响。丫鬟更惊得呆若木鸡,定一定神,才向下面报信。北兵进来的时候,老妪带着丫鬟早向外面逃走了。北兵尽掠财物,把房屋付之一炬,连那裨将同婉容的尸首,也在劫数里面了。原来马婉容自从同龙友约定同死,便向家将手里得了这柄倭刀。倭刀锋铦无比,见血即死。却只有闽中同倭国相近,所以常来贩运。婉容杀了这员裨将,从容自殉,要算不负龙友了。后人有诗赞婉容曰:拚将一死证前困,如是横波总贰臣。

莫诩宫中曾刺虎,闽南亦有费宫人。

龙友、婉容有了这个结局,龙友的母亲带着丫鬟,仍旧扮了丐妇,一路打从衢州、严州过了杭州,乘着运河的船到得南京,已是顺治五年四月。龙友的母亲寻着一个故仆,把丫鬟配给了他,在这故仆家中,吃碗现成茶饭。那故仆名叫杨升,新投靠在致仕回籍的礼部侍郎钱谦益门下。丫鬟荐了进去,便派着伏侍柳夫人。柳夫人是侍郎宠爱得很的,名叫如是,亦是秦淮书舫里有数人物。因为侍郎词翰,与己伯仲,才肯归侍侍郎。

侍郎觉得年华老大,恐怕枕席间满不来夫人的意,左一服药,右一服药。倒是夫人说道:“腹中空虚的人,如何比得来饱学,何苦东抄西袭,反被人笑?”

从此,只算做闺房密友,文字挚交。侍郎爱宠中间,又添了几分敬畏。凡有题识,但署“柳君”两字。依附侍郎的,便跟了称做夫人。侍郎本来是提介风雅的,征歌选色,至老不倦。自从得了夫人,一班墨客骚人,都拜倒石榴裙下。这钱侍郎的柳夫人,同龚尚书的顾夫人,真是一时瑜亮。犹记侍郎《金陵杂题》里道:洗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而令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

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

惜别留欢限马蹄,勾栏月白夜乌啼。不知何与汪三事,趣我欢娱伴我归。

别样风流另酒肠,伴他薄幸耐他狂。天公要断烟花种,醉煞瓜洲萧伯梁。

顿老琵琶旧典型,檀槽生涩响零丁。南巡法曲谁人问?

头白周郎掩泪听。

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

这都是鼎革后侍郎的寄托。侍郎迎降清朝的时候,原想位登台辅,名动公卿,不料做了几个月的礼部侍郎,依然放归田里。虽然门生故旧,都尊他一声虞山宗伯,但这两朝领袖的名声,终究留着痕迹。因感而愤,因愤而悔,这老境益发蹭蹬了。

幸亏柳夫人借着诗词,替他消消遣,解解闷。侍郎一年一年的窭蹙下来,家用又大,时事又难,从前得过知遇受过恩惠的人,都去捧这班热官,真是“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了。侍郎的儿子,只中了一榜举人,有什么势力,眼睁睁看着老父债台百级,受那乡里豪猾的拨弄,真真没法解救。柳夫人到得这种景况,也知道人亡家破,就在目前。偏是侍郎又为着留宿黄毓祺这一案,被逮江宁质讯。柳夫人又尽出金珠细软,典鬻一空,才保得侍郎老命。侍郎受了这场挫辱,归到虞山,已经奄然一息了。柳夫人自然调汤理药,杨升还四处去筹借款项。不到几日,侍郎料定不能再起,便捏着柳夫人的手,指着儿子道:“他是忠厚无用的读书人。我死以后,这班虎视耽耽的乡里,必定要来同你们为难。我知道你的私蓄也净绝了,我的书画古玩,算不来什么钱,只有这所房屋,还好售卖。你们把我殡殓好了,赶快到南京去躲避。他服满了,仍旧叫他上京应试,继我书香一脉。杨升两夫妇,倒忠心得很,最好跟你们到南京去。”

柳夫人听一句,应一句,泪珠儿湿透了衣袖。等到侍郎怛化,七手八脚的买棺立主,寥寥落落,来了几个吊客。

柳夫人想到昔日繁华,而今何在?倒不如白杨荒草,同穴同埋,也算得此生结果。主意已定,只等着下窆的时间,做个殉葬的姬侍。杨升听见外面沸沸扬扬,说要来索侍郎旧债。夫人叫一家细弱,暂时迁居,此处只剩了侍郎的儿子,同夫人及杨升夫妻四个人。

这日是侍郎的三七,柳夫人上了祭菜,正在呜呜咽咽的哭,只听现门外搪撞诟谇。夫人知事不妙,连叫杨升出外开门。蜂拥着一班少年进来,见了侍郎的儿子,捽住便殴。杨升飞报入内。夫人便缟服练裙,出了中堂,对着少年一望,尽是短襟窄袖,椎埋屠狗的脚色,便指着为首的厉声道:“你等快快放手,侍郎未必尽负汝等金。便是负汝等金,也是侍郎的事,与他儿子什么相干?况且还有我在。你等究竟要多少金呢?”

这班少年听了夫人的话,总道有点沾染,把气焰敛抑了一点,声势和平了一点,只是墙外四面,依然不曾放松些子。夫人便一不做,二不休,连夜刺血写了状子,叫杨升打了墙洞,到常熟县里去告急。静悄悄的乘人不备,用布缕于打了一个结,自缢在侍郎柩侧。到得县中隶役,跟着杨升赶到,少年已是散了一半。敲门进去,见那柳夫人已一瞑不视了。只有侍郎的儿子,同着杨升的妻子,在那里抚尸大恸。县役着实不忍,禀明县官,拿了几个少年去惩办一番,虞山钱氏,算得免了骚扰。侍郎的儿子,同那妻子,着实感激夫人,是用匹礼并葬。这志节的名誉,苏州人人知道,还用了多少诗词赞扬他。徐仲光还做了《柳夫人小传》,后面却徼着论赞道:东海生曰:柳夫人可谓不负虞山矣哉!或谓情之所钟,生怜死捐,缠绵毕命,若连理梓,雉朝飞,双鸳鸯之属,时有之矣。然柳于虞山,岂其伦耶?夫七尺腐躯,归于等尽,而掷之当。侯赢以存弱赵,杵臼以立藐孤,秀实以缓奉天之危,纪信以脱荥阳之难,或轻于鸿羽,或重于泰山,各视其所用。柳夫人以尺组下报尚书,而纾其身后之祸,可不谓重与?所云重用其死者也。夫西陵松柏,才矣,未闻择所从。耆卿月仙,齐邱散花女,得所从矣,而节无闻。怜香幼玉、张红红、罗爱爱之流,节可录矣,又非其人也。千秋香躅,惟张尚书燕子一楼。

然红粉成灰,尚在白杨可柱之后。夫玉容黄土之不惜,而顾以从死之名,为地下虑,荒矣!微曰舍人,泉台下随,未敢必其然也。人固不可知,千寻之操,或以一念隳;生平之疵,或以晚节盖,遂志赴义,争乎一决。柳夫人存不必称,而没以馨,委蜕如遗,岂不壮哉!

咳,这真是夫人知己了。杨升夫妇,等到侍郎与夫人经营窀穿,布置松楸,—一完毕,便辞了钱家。回来向龙友母亲告诉。龙友的母亲,叹息一番,说道:“如今烈女节妇,却出在勾栏中了。”

便把闽中孙咸克的事,演说一番。正是:不信章台欹柳树,果然火炕现莲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回 霞喷舌唾葛蕙芳报主恩 霜上鬓丝李宛君评国事

上回说到杨龙友母亲,提起孙克咸妾一段殉节的历史。这孙克咸名临,本是安徽桐城人氏。在福建的时候,奉命为文骢监军。克咸同龙友,本是南都旧交,值此转徙流离,在这燕幕之下,自然格外知己,便是几家着眷属,亦时相过从。克咸的妾葛嫩,字叫蕙芳,与马婉容先后从良。平时总劝丈夫无负国恩,勉图忠义。还说:“我辈女子,身在平康,朝张暮李,与无主的落花一般。到得脱籍适人,无论老少穷富,应该抱着从一而终的主意。虽有亮灿灿的黄金,明晃晃的白银,也不肯移易此志的。做臣子的既然受了爵禄,举家富贵,那身子应该为国家所用,为国家而死。如何可事了一主,再事一主?我听说钱老爷、龚老爷,都做了北朝大官。咳!生死关头,这样的打不破,真不如我辈女子了。”

孙克咸原是好胜的人,又素负文武才略,骑马持弓立就,还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纵酒高歌。听见蕙芳这一席话,狂呼侍婢,快斟三大碗来,便向蕙芳道:“现在北兵从浙江倍道而进,福建只靠着一座仙霞关。我军虽四面分布,但只有应付的能耐,没有攻击的机会。我从前自号飞将军,还想投笔磨盾,封狼居胥,所以别字又叫武公。不料遭此时变,移家云间。本想与你鹣鹣鲽鲽,耕钓终身。你既然激我出山,干这番功业,我已与杨老爷立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只为着你,牵挂不下,你也肯死,我便放心了。”

斟了一杯酒,递与惠芳,惠芳一饮而尽。克咸又偎着惠芳道:“我还记得当年在秦淮识你,我却先识珠市王月,盘桓数日,不料为沙叱利劫夺而去,才由李宛君介绍,到你妆阁。你那时不过十六七岁,长发委地,双腕如藕,眉若远山,瞳人点漆。我在水晶帘下,饱看了你一回梳头,只博得你‘请坐’两个字。我便对人道:”葛嫩温柔乡也,吾老于此矣。‘定情以后的景况,不觉历历在目。弄得你姬姜憔悴,僻处海隅。这是我误你,也是你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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