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虽小,却也觉得出这样的说辞没有道理,他明白这些人不过是平日不顺,需要一个用来出气的筒子,而他的身世给了他们一个顺理成章的施暴理由,而且恰好,他又无人庇护,也无力反击。
他想过逃跑,但他舍不得爹爹和弟弟。他想只要留在府里,只要他够温顺,只要他和身边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是不是爹和弟弟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不祥的,是不是终有一日他们能一起嬉戏玩耍?
没有,他没等到这一天,因为爹将他卖了。
而四岁主子,那样娇嫩矜贵的孩子,被四皇子推到在地,擦破了手掌,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却仍固执地抱着他的脖子,不让四皇子的人对他用刑。
那一刻,他痛恨自己的弱小,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为他哭泣受伤,他脱臼的手臂被人擒在后背,甚至没办法给主子擦擦眼泪,他忍痛忍得牙齿打颤,甚至没法哄主子一声“别哭了”。
他突然就不想死了,若他死了,四皇子日后再发难怎么办?主子年纪那么小,这人世间又有那么多恶,即便主子贵为皇子,呼延王也无法时时刻刻护着主子,但他能。
作为主子的暗卫,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护主子一世周全。
第36章
卫凌还是回到了呼延云烈跟前当差。
许明山从关外来信,信中大夸呼延云烈在部落中“一诺抵一城”的好名声,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呼延云烈读完只笑了笑。心道许明山终于沉不住气了。卫凌重伤的消息能翻山越岭穿到许明山耳中,宫中果真还有他的探子。
许明山自离开齐国以来,安分得异乎寻常,在关外教授牧民畜牧耕种之法,还将可以种植作物的土地按户划分,摊丁入亩,收取赋税,流民的数量竟因此减少了一半。
这原本是件好事,但许明山越安分,呼延云烈便越怀疑他。许明山这样的人不会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他会选择蛰伏,要么是在暗地里策划着什么,要么是被人拿住了把柄。
许明山交出传国玉玺、甘愿远走关外为他所用、冒着被杀的风险上书进言…这一切,看上去都是因为卫凌。
卫凌,又是他!呼延云烈将信揉作一团扔进烤火的碳盆中,火丝在信纸上蔓延,爬过墨迹,不留痕迹地将它化作一捧灰烬。
自他入主齐国,什么事都要扯上这个卫凌。一个小小的暗卫,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生出这些事来。
呼延云烈单手支在龙案上,修长的手指按在太阳穴,那处传来久违的突突阵痛。
呼延云烈端起龙案上的杯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十年前,也是他到齐国为质的第三年,呼延氏吞并了周围几个部落,大月氏成为关外霸主,短短一月他的父王便打入关内,气势汹汹地朝着齐国来,全然不顾自己还有个小儿子在齐国当质子。
那几日,他被齐国人软禁在宫中,吃喝拉撒都在人监视之下,找不到一点逃出去的机会。卫凌这个本该誓死护卫他的人,却早不知道逃到了哪里,弃他不顾。若不是商志拿着那块带血的宫牌来找他,他…必死无疑!
商志让他换上宫人的衣物到北门,那里有人接应,自己则假装被他袭击昏厥。他怕商志被牵连,想着带商志一起走,商志却怎么也不肯走,说要留下来为他拖延时间。
他知道形势严峻、不能再拖,只好换上宫人衣物,手里攥着宫牌,对着商志许诺有朝一日必会回来报答他,之后便靠着宫牌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北门。
那可是禁卫军才能有的宫牌,他摩挲着宫牌上干涸的血迹,细砂般粗糙的质感让他的心越跳越快。他不敢想象一大块血迹是哪来的,也不敢想象拿到这块宫牌的人付出了什么。
那时的他什么都没有,自身都难保,除了一句轻飘飘的诺言,什么都给不了商志,但商志却愿意为了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他想,此生就算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了这个舍生救他于危难的男子。
所以即便十年后的今日,他发觉商志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再如十年前一般单纯良善,自己对商志也没有了那种存留于记忆中的懵懂爱恋,但他仍是给他名分,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那日,他一路狂奔到北门,却发现来接应的人是卫凌。
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扶着他上了备好的马车,接着自己也打算上来。
他在心中冷笑,这人是把他当傻子吗?平日里躲他躲得远远的,现在要逃命了巴巴地凑上来,这人凭什么觉得自己会带他走?
所以,他一脚踹下这个手扒在框上准备上来驾车的人,冷言道:“我自己出城,你留在这里,保护好五皇子。”
他看着这人灰头土脸的模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乎反应不过来自己被留在了齐国。
他余光瞥见马车框上带血的手印,心想许是急着逃命,受了伤都来不及包扎,又看见这人侧身倒在地上消瘦发抖的身体,心中生出几分不忍,带他一起走的念头一闪而过。
但他还是狠下心来牵起了缰绳。马儿知趣地踏着蹄子往前走,马车驶过这人的时候,他听见很轻的一句“主子保重”,等他回头看去,马儿已经跑了起来,那人的身影被飞扬的尘土笼罩,再也看不清楚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