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城,国师府。
祭台之上,有一人安然静坐。这人白衣白发,神情淡漠,眼中宁静深远,宛如一汪清冽的泉水,与南边的战火纷乱格格不入。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在两年前以一道敕令掀起了圣地正统之战。
一名身着月白道袍的白发青年从祭台下缓缓踱步上来,在国师面前停步,他沉声道,“神霄子……”
静坐着的人抬眼,很自然地打断道,“镜离,如今叫镜离。”
“师尊有话要我带给你。”来者正是神隐门清虚子。
“愿闻其详。”国师抬手,他们两人间突然出现一个小案,案上烹着热茶,缕缕幽香与硝烟味混在一起,仙人的寡欲与人间的厮杀也混在了一起。
清虚子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清了清嗓子。
“师尊说……”清虚子顿了顿,学着他师尊的口气道,“邙绎欺你小他一辈,看不透九鸣城的结界,我便以青鸟报信助你一回,不想你还是输了首战,孺子不可教也!”
“……”国师沉默,神色淡然,“还有呢?”
清虚子面无表情地道:“他还说了,人道兴不了。”
“他派你来做什么我都知道了,你去吧。”国师点点头,然后捧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
“何必执迷?”清虚子不动身,也捧起一盏茶,等它凉下来,“既然人道兴不了,圣者大人又何必执迷?”
国师叹了口气,心里明白清虚子这是要与他论道了。
“人道,妖道,鬼道,仙道,魔道……世间大道三千,为何单单人道不行?仅凭通天神脉上那位一句话么?”国师执盏,茶水平静极了,看不见一旦涟漪。
“大道废,仁义出。人道修的是大仁圣德,若是想借此重成大道……恕我直言,逆乱因果之事是成不了的。”
国师淡淡地道:“你说的大道乃是仙道之大道,自然要与人欲相离。然我人道成君子圣德,悟天地至理,有何不可?道不同,本就不相为谋,若是以仙道来驳人道,那不如让神隐门一统天下圣地算了。”
“非以仙道驳人道,圣者大人,人之精神,原不过阴阳二气变化而成。阴阳二气以聚始,以散终。**全,则气聚而精神存;**毁则气离散而精神灭。是以人身终不得长久,大仁圣德终抵不过沧桑变迁。大人还请三思。”清虚子有理有据,言辞恳切。求大道,求长生,求的无非是“不朽”二字,修人道不可能得不朽,这就是他要向国师阐述的了。
国师又饮了口茶,望向南边的烽烟,道:“你说气聚则成人,这话对,也可以说不对。清通澄朗之气,浮而为天;浊滞烦昧之气,积而为地;平和柔顺之气,结而为人伦。大道之行,以中正平和为先,而作为平和柔顺之气所聚成的人,乃是灵秀所钟,得天独厚。人身虽难得不朽,但在这短短一生中,却有更大的希望求取大道,超脱人身。”
“依我看,人虽是天地之灵,但修道一途与其他族类并无太大差别,其中人道修行更为崎岖。您方才也承认了,人乃气聚而成,须知气本无质,凝委而成形,形本无情,动用而亏性。形成而性动,去到弥远,故溺于生死,迁于阴阳,不能自持。”清虚子借着“人乃气聚而成”这个论点反将一军。
国师的意思是,人是天地平和柔顺之气所生,对于修道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存在无法得道的说法。而清虚子却说,强行将无心无情的天地元气凝聚成有心有情的人,这本来就不合乎自然。当气聚而成人时,当人修行人道之时,便会有心有情,然而一旦心中有了“情”之一字,便会沉溺于生死苦海,不能自持,这与天地大道是相违背的。
说白了,清虚子在踩了人道一脚的同时还要宣扬一下太上道。
“有情便不能成道?想必你也知气的来由,太素之前,不可为象,待到庞鸿成道干,天地便分内外、阴阳、动静二元,育成庶类,也即道实。”国师此时开始以圣者的境界压制清虚子,所论之道越发艰涩。他将万事万物的终极——“道”,比作是植物的枝干,将由道衍生出来的天地万物比喻为“果实”,道实在漫长时间里生长繁衍,而早在一切未曾产生前就有了其繁衍的秩序。
“所以……?”清虚子境界上与国师隔着千山万水,他蹙眉问道。
“在道实产生之前,天道便已经形成了秩序,待到一切产生,天地初辟,皆循这种秩序运行。而体现这种秩序的,便是“人之精”,圣人。圣人降世,纪纲经纬,统御世界。你是否觉得人道便是耽于种种性情,行走红尘之中?非也!”
“将步天路,用定灵轨!人道中的政治得失、兵戈征伐、七情六欲不过小道而已,圣人存在的意义在于把握天道的内涵,深入探究其运行规则。统御,这才是人之道。我乃人圣,只要我不曾陨落,只要我还在这祭坛之上,那么人道必兴!”
在圣人诞生前,人道确实无法与其他任何一个道统相媲美。
但是镜离横空出世了,正如他自己所说,身为圣人自可“纪纲经纬,统御世界”,如此一来他带领人道走向大兴似乎势不可挡。
清虚子沉思不语,良久,他将手中完全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沉声道:“受教了。”
国师点头,挥手撤去了茶几,复又闭目打坐,不再多说。
人之一道,正面临着来自其他所有道统的压力。与其他道统中无数修者共同承担这种压力不同,看上去最为团结的人道,实际上只有圣者一人在苦苦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