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多少次差点就没命了,也是稀奇,吊着一口气要死不活。她听府里老人讲,只有死不瞑目的鬼魂才会这样,心有怨恨,没能得偿,就在人间晃荡不肯撒手。
谁知小姐却说,就凭那点不屈的生机,这条命救得值。
可那人是什么态度,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非但爱答不理,还浑如仇人般避之千里。
“不就是毁容了吗?照顾他时,我们这些丫头哪个没见过他血肉模糊的样子?我们都还没怕,他倒扭捏起来了,日日不肯见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发疯,连累小姐你跑前跑后,都瘦一大圈了!老爷夫人若是知道,指不定多心疼呢。”
吴嘉听着小丫头激烈陈词,控诉那人的无情无义,笑道:“我当真瘦了吗?”
“小姐!”苁蓉跺脚,“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则个?”
“这多重要呀,怎能不关心?”
见苁蓉被噎得转过头去闷闷不乐,吴嘉拍拍她的手,浅浅一笑:“好啦,别气了,脸鼓成包子就不可爱了。”
“我才没有生气。”
“就是,他是病人嘛,我们要体谅他。”吴嘉仰头,望着浓云阴翳的天,想到那竹屋前微弱如萤的光芒,心下惋惜。
“再者,换位而处,若是你我遭了那样的噩运,被烧得面目全非险些死去,还要面对完全变了一个人的脸,如何能不自怜不自哀?他没有想不开,已是非比寻常的坚忍了。”
苁蓉想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寻常人哪里受得了剥皮再生的痛楚,又哪能忍受容貌尽毁,形如恶鬼?
仔细想想,那张脸当真像干枯的老树皮,深深浅浅,坑坑洼洼,布满嶙峋的纹路,实在可怖。
她抖了抖,赶紧驱散脑海里那张能止小儿啼哭的面孔,抚着胸口对吴嘉道:“原先多风姿俊逸的一个人啊,听说还特别有才华,唉……”
人声远去后,竹林矮坡间恢复往日宁静。
屋内仍旧伸手不见五指。
又过几日,吴寅一路打马风尘仆仆地在农庄前下了马,对迎面而来的徐妈妈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旋即就问梁伯:“人在何处?”
梁伯立刻为他领路。
攒了一肚子苦水还没来得及倾倒的徐妈妈,看着少主人远去的身影,拍了拍大腿,愈发气闷。苁蓉在前院探明情况,人还没到琴里居,活泼的笑声就先传了进去。
她绘声绘色地将徐妈妈吃瘪的过程描述了一遍,逗得一屋子主仆前仰后合。徐妈妈人是好的,就是话多了些,吴嘉和一院子的丫鬟平日没少被“训”,难得促狭一次,都有分寸,笑过便各自行事。
吴嘉等了等,才去前院见自家兄长。
这时候吴寅还被挡在竹门外。
他像个无头苍蝇焦急乱转,不住问询梁伯入门的计策。梁伯日日吃闭门羹,哪有什么好办法?对自家少爷只能送上爱莫能助四字。
好在吴寅不傻,想通其中关窍,就有了思绪。梁伯离开后,他一个飞身上了屋檐,坐在屋顶上,揭开片瓦,顾自说道:“我一路紧赶慢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你就这样对我?”
知道不会有回应,他也不恼,淡声道:“你不想见我,我不勉强。只你既然活了下来,早晚要面对现实……徐稚柳,这大半年来镇上发生了许多事,你不想知道吗?”
“月前我在岭南出公务,得到消息,夏瑛忽然暴死。你可知他的死法?”
“和文石一模一样。”
“安十九如法炮制了文石的溺死,用在夏瑛身上。因为这是连酷吏夏瑛都无法调查出真凶的死法,想必他死后,也没有人能为他查出真相。这事朝廷非常重视,皇帝震怒,令布政使司严查到底,可惜,因为找不到线索,只能草草结案。”
屋内依旧死寂。
吴寅在妹妹和自己长达半年的书信往来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间竹屋的信息,故而早有预料。他只是没有想到,昔日那样高风亮节的少年,有一日颓唐沮丧到只愿与黑暗为伴。
那还是他认识的徐稚柳吗?
他再次开口。
“即便你不在意夏瑛的死活,那么湖田窑呢?”
“湖田窑的大东家,也就是你那位叔父,得罪了安十九,被安了个什么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下了大狱。”
“徐稚柳,虽然你母亲已经过世了,但你还有个弟弟。那乡下也不是什么安宁避世之所,你那弟弟也不是什么安分人,早晚还要惹事。即便夏瑛、徐忠、湖田窑那些人的命都不重要都可以豁出去,至少他,你不能不管不问吧?”
“这次我是借着公差由头才挤出时间来见你一面,明日就得动身回程。时间不多,你若有什么安排,明早之前必须给我回复。”
“我最后说一句……”
“你那时候出事,梁佩秋为了能提前开窑,保下你那只青花碗,被安十九打断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