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事情开了头,就是覆水难收,那时不是没想过上报朝廷,可他一个品阶都没有的小官,如何上报朝廷?他能活着走出江西吗?
他知道答案是不能。
加之从前是匠籍制,匠师在民间地位不高,即便景德镇是出了名的内务府后花园,皇帝的心头好,匠师们也不过给皇帝打工的下等奴罢了。
有多少给多少,不敢有怨言,这也助长了他的“知足”。
直到去年万寿,数十万计的御用瓷下达地方,量大到难以计算耗费。或许也是因为量太大了,那些“手”从中捞钱时没个数,从本就不多的钦银里扣了又扣,以至于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地鸡毛。
这些年来边关战乱不断,经济不景气,国库亏空。为皇帝庆贺万寿,六部几乎掏空所有家底,如今是一点也没有了。
他只能将仅有的部分钦银取出少许用作定金,先行打发了搭烧万寿瓷的民窑,剩下少许用作御窑厂周转用度,其他一概先拖着,拖到万寿结束,不得不面对现实。
谁知冬令瓷紧随而下,钦银再次吃紧,这次当真雪上加霜,一根鸡毛都没了。
匠师们被拖欠半年工钱,早就闹着要走。一听冬令瓷又来了,哪里还肯干?人一走,厂子里青黄不接,上面还三日一匹快马地来催进度,他只能硬着头皮让青瓜蛋子上,结果倒好,木材木材赔了,釉料釉料赔了,烧出一堆到民间都卖不出去的赔钱货,更不用说担着御用瓷的名头,谁都不敢买卖,只能当场摔碎!
他很清楚这事儿说和不说,都不可能活着出江西,与其如此,倒不如一死博之。是以他背着荆条来见安十九。
话刚说完,整个人扑到安十九脚下,痛哭流涕地求大人救命,愿出面指正江西的这帮贪官,只求保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安十九沉默了。
是不是江西的官,有几个官,这些先不论,他能先辞了头上这顶乌纱帽吗?安十九无力地想,他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今日不会开口时,安十九出声了:“我的家财能否填补万寿瓷和冬令瓷所缺钦银?”
这话一出,不说大总管,周元等人都愣住了。
大总管摇头说不知,得详细算算,于是安十九命人抬了张八仙桌过来,令账房所有管事携账簿立刻清算,就在御窑厂的后花园,算盘落珠有声,叮当不断。
至夜半,大总管向安十九回禀,勉强点了下头。
是可以再拖一阵的意思。
但这事儿,没除根,早晚要爆。
“先将离开的匠师请回来。给搭烧万寿瓷的民窑补上一半的缺,剩余一半先押着。再取部分作冬令瓷的定金,看哪些民窑愿意搭烧,先把冬令瓷交上去吧,过个好年。至于旁的,我来想办法。”
大总管连声称是。周元叫了人去安十九私宅抬出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又连夜敲开徽帮数家福字号钱庄兑换现银,次日一一发放。
然而结果不尽人意。
愿意搭烧冬令瓷的民窑屈指可数,其中两大包青窑湖田窑和安庆窑均不在列。
这事儿动静不小,安十九自知瞒不过去,当即叫了梁佩秋过来谈话。
梁佩秋前脚才刚从王云仙那边得知,昨儿夜里有大财主惊动半城的钱庄换银子。要不是亲眼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抬到安庆窑,他还以为北边的胡虏打过来了,大财主急着跑路。
梁佩秋对此倒似早有所料,叫来账房点算,一看只付了一半尾款。
剩余一半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即是质押。
押的是钱,质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