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既然肯见我,想必已有决断。”
雨越来越大,瓢泼般往下倾倒,哗啦啦的声响穿透黑夜。安十九抬起手,一片冷雨从指缝中流泻,即在这错目的瞬间,梁佩秋说道:“只要大人用得上,我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安十九笑了,笑得阴寒。
“想当初徐稚柳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可结果呢……”
徐稚柳用大龙缸罗列他的罪行,要不是安乾拼却半生经营,哪有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带着滔天的仇恨回到景德镇,即便如何咬牙切齿,他仍旧留了徐阿南一条命。
以为退让一步是海阔天空,不想对方变本加厉。
安十九受够了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太多,这辈子不想再给任何人卷土重来的机会。
是以梁佩秋送上门来,他就必须让她知道,投名状不是谁都给得起。要入他安十九的幕府,必须付出代价。
“我生平最厌恶贪婪之人,世上没有两手都占的便宜。”
经历过失去,也许才能懂得拥有的可贵吧?
安十九再次上前。这一次,他没有让左右护卫为他遮风避雨,而是任由雨水砸在身上。顷刻间,他煊丽的披肩随风而去,浑身湿透。
他蹲在梁佩秋面前,再一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只差一点,梁佩秋就摸到木拐了。
她被一股力道带着,仰视面前的人。安十九俯就在她上方,黑影罩下,荣华富贵堆砌出的皮囊仿佛被什么庞然大物生吞。
无边无际的雨声里,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徐忠和王瑜,你只能保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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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在雨夜等待的这段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安十九拿捏的明明是安庆窑的把柄,为何不以此整治安庆窑,却要利用把柄威胁王瑜,向徐忠下手?
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安十九想借机一起收拾了安庆窑和湖田窑。
所谓的一石三鸟之计,周元是这么对安十九说的:“大人,不管安庆窑还是湖田窑,只要当家主事人不是您,就一定会有二心。与其如此,大人何不取而代之?您成了当家的,给那些坯工窑工一碗饭吃,他们定然对您感恩戴德,哪里敢反您?”
安十九虽一肚子坏水,但从未敢想把湖田窑亦或安庆窑这样名声在外的大民窑占为己有,乍然听到,不免睁大眼睛:“可我身份有碍……”
“这又如何?大人尽可挑选个堪为受用的傀儡,令其代您主管窑务。”
“依先生看,这傀儡的人选?”
“属小神爷无二。他的天赋,放眼整个大宗也找不出第二个,若能手握这样一柄利器,还怕那布政使司吗?说句大不敬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西的天再大,也盖不过皇权。只要讨得陛下欢心,万事都有可能。”
“放肆!”
安十九假意训斥,面上却漾开了笑容。旋即,又生生止住。他虽十分向往那万人之上的尊荣,可一想此中隐患,仍是摇头:“利器伤人啊。”
“大人,用人如器,各取所长,用得好未尝不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论谋略,论心机,论对瓷业行当的掌控,梁佩秋都远远比不上前头那位,并不足为惧。”
周元自领教了安十九的厉害后,就变得十分乖顺忠心,事事为太监殚精竭虑,生怕一个不察也暴死郊外。
他贴心地为安十九扫除障碍,“那小神爷是个情种,打住他的七寸,不怕他不听话。”
安十九想想也是,徐稚柳诡计多端,不易为人掌控,不也死了吗?梁佩秋更不用说了,面团似的人物,看见街边的野猫无家可归,都会怜悯顿步,何况待他至亲至厚的王瑜、以及担着湖田窑去留的徐忠。
他细细想过,接纳了周元的提议。奈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想再重蹈覆辙,徐忠和王瑜,必须先死一个。
他必须要让梁佩秋深刻地体会到无能为力的剧痛,方才能为其所用,日以继夜,在剧痛中失怙,在剧痛中盲哑,在剧痛中消亡。
至于死谁,就看梁佩秋自己选了。
雨下到后半夜,狮子弄已无处下脚,积水没过小腿腿,疼痛变得麻木。黑茫茫的人间,唯独院墙后伸出的树梢,依稀可见一节节嶙峋枝节正冒着新芽。
梁佩秋一眨不眨地盯着新芽。忽然之间新芽蠕动了一下,覆在枝头的雪簌簌掉落,新芽以肉眼可见的起势,冒出半头绿意。
那绿意一下子将她带回草长莺飞的从前。
她几乎哽咽,语不成调:“柳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