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德道:“既然王子殿下知我来历,便该知道我宁愿战死,《箴言》是不会交出来的。”奥斯特豪特略一点头,赞道:“我知阁下有骑士之风,亦不会劝阁下投降,平白辱没了名声。待我等下取了你们性命,拿回《箴言》之后,会亲手把事迹谱成如同《贝奥武甫》那般诗歌,交给吟游诗人去各国宣扬你等忠贞,流芳千古,岂不美哉?”这几句话说的极客气,又傲慢之极,言谈间仿佛已视《箴言》为囊中之物。卡瓦纳修士截口道:“王子殿下,彼此皆是笃信天主之人,何须轻言杀伐呢?十诫有云:不可夺人财物。”
奥斯特豪特打量了一番这托钵僧,回道:“这位莫非就是杀败铁斧开山斯托尔克的修士?”此时杜兰德和卡瓦纳才知阿尔帕德大王的本名,卡瓦纳修士划了一个十字道:“正是在下。”奥斯特豪特道:“耶圣曾言:扇吾左颊,予其右颊;夺吾外袍,予其衬衫。修士既然笃信天主,如何忘了这番话呢?我如今只要《箴言》,衬衫阁下可自己留着罢。”说完放声大笑。卡瓦纳修士道:“王子殿下要取人性命,穷鼠尚要啮蛇,何况人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已。”奥斯特豪特道:“当日罗马兵来,耶圣坦然受戮,身死十字架上,犹然毫不抗争,宽济之道,世人皆知。遮莫他的徒子徒孙却一代不如一代,全成了贪生怕死之辈了!?可笑可叹!”他所说的尽是强词夺理,怎奈辞锋涛涛,一时连卡瓦纳修士都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奥斯特豪特身后闪出一名女子。这女子一身波希米亚风格的斑斓长裙,头上缠条人眼布带,眼角唇边粘着蛇形花钿,看起来别有一番诡秘妖娆。她手搭在奥斯特豪特肩上,手腕上的环镯叮当脆响,娇声道:“王子,何必与这些人聒噪,直接动手不就好了么?”奥斯特豪特笑道:“世间假仁假义的教士实在太多,不教他们口服心服,总怕别人说我强施暴力。”女子抛过一个媚眼,似嗔似怨:“那你对人家施以暴力,怎不怕说了?”奥斯特豪特搂过女子婀娜腰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道:“此一时,彼一时,何况只怕是你用暴力的时候更多些吧?”女子嘤咛一声,粉拳砸在他胸口。
他们二人说的是波希米亚土话,别人纵然听不懂,也知不是好话。布朗诺德躺在地上,低声对杜兰德道:“老爷,你们不要管我,快走才是。”他知道自己形如废人,当此强敌,必是个累赘。杜兰德冷哼一声:“纵是英王亲临,我也不会露背与敌。”
那女子与奥斯特豪特调笑了一回,转头忽然看见赛戈莱纳,这金发少年眼睛“骨碌骨碌”转动,正好奇地望着自己,极是灵动,不由笑道:“这位小哥儿生的倒俊俏,来,过来让姐姐欣赏欣赏。”说罢伸出纤纤玉手招呼,赛戈莱纳大喜,飞身上前,身法迅捷,倒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那女子没料到他来势如此之快,两只小手转瞬已经抱住自己大腿,咯咯笑道:“这孩子看不出,倒是个风流种子。”她哪知赛戈莱纳天真烂漫,脑中全无男女之防,只是看她环佩闪亮,好玩心起罢了。
奥斯特豪特伸手去摸赛戈莱纳头顶,赞道:“好少年!好眼光!”杜兰德喝道:“赛戈莱纳,回来!”赛戈莱纳听到呼喊,面露不情愿之色,末了还是松开女子,悻悻跳了回去。女子道:“等下作完事情,王子不如把他赏给我。”奥斯特豪特道:“你不要见色心起,辜负了我一番情意。”
杜兰德见二人旁若无人,只是打情骂俏,按捺不住怒气,拔出长剑喝道:“要来战,便来战,如何这许多废话!”卡瓦纳修士连忙握住他手腕,示意他不可轻易动武,伤了元气,俯过身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杜兰德连连点头,竟朝后退去。
突然一阵山石哗啦哗啦滚动,四条人影跃过来堵住退路。这四个人一高一瘦一胖,还有一个侏儒,身上衣着俱是百色补丁拼凑而成,细眉直鼻,表情都是一般的木然,依稀有几分蒙古血统。
卡瓦纳修士眼神一凛:“波兰四凶!”这四人出身华沙,原是一胎所生,体态却是迥异,据说还是蒙古人遗留下来的血脉。四凶专好残杀,有时甚至闯入贵族庄园城堡大行杀戮,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一身古怪武艺,从来四人联手合击,极有威力。汉萨同盟、条顿骑士团及诸公国多次悬赏缉拿,亦无可奈何,在中欧是人人闻之变色的狠角色。想不到他们也成了豹王子的随从,今日之局,比在菲兰尼亚更为艰难。
奥斯特豪特拔出细剑,指甲轻弹剑身,发出清脆声响,宽慰道:“你们莫怕,没我的命令,四凶便不会出手。我这个人一向崇尚公平,最重道义。你们任一人只要能打败我,便可全员安然离去,我绝不阻拦。”
卡瓦纳修士冲杜兰德示意了一眼,举步向前,平举木杖道:“那么便由在下与王子殿下过得几招罢。”奥斯特豪特大喜,他浸淫剑道经年,以挫敌踢馆为最大乐趣。眼前这人曾轻松打败斯托尔克,他猎武之心顿时涌起,连声道:“好,好,罗马教廷是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我倒想领教一下耶圣传下的绝学。”
卡瓦纳修士不复多言,手中木杖少顿,一上来就施展全力。杖法古拙,运转缓滞,似是杖头垂着万钧铁铊,沉重至极。奥斯特豪特振剑迎上,他使的是细身长剑,讲究一个“快”字,恰是这等迟缓杖法的克星。不料剑杖甫一相迎,奥斯特豪特顿觉不妙,这慢吞吞的木杖挟着无比精纯的内力,似展开了一轮漩涡,他的细剑不由自主便被吸了过去。奥斯特豪特连忙暗运气劲,控住细剑去势,对面木杖还是不紧不慢摆动,只待他进招,立时就会被吸粘,如虫坠蛛网。
奥斯特豪特立时明白单凭一个“快”字,只会输得更快,便换了一套威尔士剑法,劲气勃发,意图以内力催动剑锋,刺破卡瓦纳修士的气网。可任凭他如何变招,卡瓦纳修士只是依着自己步调,气网绵柔谦冲,百摧不破。那女子在一旁观战,眉宇间也露出淡淡忧虑。
奥斯特豪特连连抢攻了五、六次,仍不能攻破,忽然跳开圈外,喝道:“原来阁下竟是马太一系!”卡瓦纳修士气定神闲,却不露一丝破绽,缓声道:“正是,殿下好眼力。”
昔日耶稣传教之时,感于人心不古,谤主日盛,曾亲率十二门徒前往加加利山。耶稣到了山顶,看到风轻云澹,长天寥廓,一时间福至心灵,哈哈大笑,遂就地布道,敷衍神学,讲授八福八喜,给每个门徒各传了一套福音武学,以裨人心,合称登山宝训。后来彼得开创教廷正宗,把这十二套福音许为护教神功,各有一脉相传,以拱卫圣座。十二分系代代相传,号为“护廷十二使徒”,绵延至今,屡次拯教廷于危难。
奥斯特豪特于此节知之甚详,因而疑道:“登山宝训是镇廷之宝,传承极严,一代只传一人,且非教廷直系神甫不能修习,你区区一个托钵僧团的修士,如何能有这份功力!”卡瓦纳修士淡淡笑道:“倘若阁下胜了,自然便会知晓。”手中木杖依旧挥舞不停。
马太其人木讷少憨,在十二门徒中号称敦厚第一。耶稣因材施教,便传授了他一套古朴凝重的武功,这套福音武功讲究以慢打快,后发制人,不求招式奇巧,纯以精深内劲御敌。是以马太一系在宝训中虽非克敌制胜的翘楚,却守御最稳,最能立于不败之地。
只听得山路之上剑风呼呼,杖势团团,就连风啸水声亦被压了下去,眼见日头渐西,两个人影兀自争斗不休。奥斯特豪特久攻不下,奋力荡开一剑,高声叫道:“好修士!我须拿出些正经玩意儿了!”杜兰德心中一惊,暗道这厮适才难道未施全力不成。他横瞥一眼波兰四凶,把赛戈莱纳紧紧揪住,以免再出差子。
奥斯特豪特剑法忽变,大开大阖,涌出无限气象,如朝日初升,金光万道。杜兰德一旁见了,不禁面露敬佩神色。仅凭剑法中的恢弘气势就能猜出,这是亚瑟王传下来的圆桌剑法,若以骑士正宗而论,尚在十字剑法之上。圆桌剑法向来是英格兰皇室不传之秘,非皇族不传。杜兰德在战场上颇见过几个英格兰贵族使过,但跟奥斯特豪特一比,无论气度威力,那真是霄壤之别。
卡瓦纳修士亦知圆桌剑法的利害,更不惊慌,杖法依旧。嗤嗤数声,奥斯特豪特的剑尖终于穿过气阵,刺穿了卡瓦纳修士的袖子。卡瓦纳修士回转身子,右手去拍奥斯特豪特左肩的双子宫星命点。依天象而论,人体以黄道十二宫分割,每宫俱有星命之点,十二宫共有一百四十四个星命点,就是人体周身一百四十四处要害。左肩属双子左宫,星命点与心脏狮子宫息息相通,高手过招若被拍实了,轻则吐血,重则身亡。奥斯特豪特不敢托大,连忙撤回细剑,肩头微缩,眨眼间避过拍掌,下盘顺势朝卡瓦纳踢去,俨然是奥斯曼亲卫搏击术的招式。
这几下连打带消,博采数家武学之长,不愧是一代高手风范。
从场面上来看,奥斯特豪特略占上风,只是始终不能彻底钳制卡瓦纳修士。教廷素以传教为己任,故而极重韧劲,是以教廷内功以气韵绵长著称,卡瓦纳修士修炼的马太一系更精于此道。时间一长,谁胜谁负还未可知。但卡瓦纳修士以籍籍无名之身,竟能与名满欧罗巴的豹王子交手百余回合而不落下乘,传出去足以自傲了。
那波希米亚女子在一旁见奥斯特修特一时不能得手,暗暗着急,遂从怀中掏出一把七弦琴。她亮出乌亮指甲,轻轻拨动,一串弦音激射而出。这弦音颇为动听,却暗含着难以言说的莫名旋律,时而慵懒如猫,时而狡黠如狐,似有一位绝色美女搔首弄姿、撩拨挑逗一般。饶以卡瓦纳修士的定力,心神亦是一滞。
杜兰德怒道:“兀那妖女,休要旁施暗箭!”那女子轻启红唇,嗔怪道:“他们自打他们的,我自弹我的琴,干卿甚事?”杜兰德冷笑道:“我岂不知,你这是塞壬魔音,专摄人心魂。想必尊价就是塞壬琴姬艾比黛拉了!”艾比黛拉发出银铃般笑声:“哦呵呵,算爵爷你眼尖。只是你纵然知道,又能把奴家怎么样呢?”
波兰四凶虎视眈眈,布朗德诺与赛戈莱纳俱不能战,杜兰德确实不能孤注一掷与艾比黛拉争斗。艾比黛拉算准了这一点,便挤挤眼睛,捉狭道:“爵爷既不来怜惜奴家,那奴家可要继续弹哦。”手中拨动琴弦不断,阵阵魔音送入在场众人耳中。寻常人听,不过是妩媚之乐;只苦了卡瓦纳修士,这魔音根本就是冲他而来,每当他欲发劲变招的关节,魔音就忽地拔高,生生将节奏打断。马太福音讲究连绵圆融,被这么一骚扰,登时无法一气连贯,变成一堆散乱剑招,威力大减。
奥斯特豪特精神大振,圆桌剑法源源不断,压制之势顿成。卡瓦纳修士勉力支撑,一壁要与强敌折冲,一壁还要提防魔音入脑,束手束脚,被奥斯特豪特连连逼退,眼见要退到悬崖边缘,重蹈骡马复辙。他双腿一顿,使出一招“亨利立雪”,登时站得稳稳,任凭身子在崖边如何飘摇,只是不倒。
四百年前,德意志皇帝亨利四世为求教廷宽宥,在卡诺莎城堡赤足披毡,立雪三日,才蒙得格里高利七世教皇赦免,教廷风光一时无二。卡瓦纳修士施出此招,一来是巩固下盘;二来是暗示奥斯特豪特,纵然你是皇亲贵胄,亦要服于教廷之威。
奥斯特豪特自然知道这个典故,轻蔑一笑,手中越攻越快,艾比黛拉的琴声亦一阵紧似一阵。当此关头,一声哨响忽地加入战团。这哨声清越,如乳燕初翔,响彻山谷,一时琴哨合鸣,音律和洽无间,煞是动听。若给外人听了,只道是两位乐友高山流水,心意相通。艾比黛拉却暗咬银牙,哪里有什么知音,这哨声一入,恰好能弥补魔音切断之处,等若冲淡摄敌之能,再难搅乱卡瓦纳修士心神。她精熟音乐,知道哨声如此效用,与内力深浅全无关系,纯是乐理合榫,因此不能以内力催回。于是她撩起额前黑发,抬首望去,只见赛戈莱纳待在杜兰德身旁,口噙翠哨,如丝金发随山风飘起,一对纯净无比的碧蓝双眸正望着自己,心头竟然一漾。
那边厢卡瓦纳修士没有魔音牵制,心无旁骛,逐渐又将劣势扳了回来。圆桌剑法与马太福音一攻一守,依然是一个五五对分的局面。
奥斯特豪特没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托钵僧如此难缠,好武之心逐渐化作不耐。他挥起细剑用了个“缠”字诀,促嘴唿哨一声,波兰四凶得了命令,一起朝杜兰德扑来。艾比黛拉换了条荆刺长鞭,也加入战团。
卡瓦纳修士极有涵养,此时也遏不住怒气道:“原来说好单打独斗,你们竟说话不算!”奥斯特豪特长笑道:“誓言云云,无非浮云而已,堂堂活人,岂能被这些陈腐教条拘束。人生在世,终究是要随性而为呐。”口吐歪理,手里攻击不断。卡瓦纳修士这才想起此人既然绰号是豹王子,自然是狡诈其性。他欲返身去救杜兰德,怎奈奥斯特豪特细剑缠的紧,加上艾比黛拉也来助阵,自救尚且不暇,遑论救人。
波兰四凶开始时缓缓而行,旋即突然加速,四人立时分作左、右、上、下四路,高攻上路,瘦攻左路,胖攻右路,侏儒贴地朝着下三路滑来。这一势极象当年蒙古西征,铺天盖地,任敌人再强,两手总难敌这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有多少前来讨伐这四凶的英雄豪杰,都死于这招手上。纵使杜兰德十成状态,亦难逃一劫。
杜兰德从怀中抄出一本灰皮古书,冲身侧深崖一扬,厉声道:“你们再靠近半步,我便将《箴言》丢将下去!”奥斯特豪特见状,连忙喝止四凶,原本动如脱兔的四凶说停即停,静如处子——他们四人确是处子,只因降生时便是天阉。卡瓦纳修士趁机退回到杜兰德身前,他们三人皆立在崖边,背后深涧,身前六名敌人呈半圆状围住。布郎帕德躺在地上,心中着急却无能为力,嘴中只是英狗、英狗,怒骂不休。
奥斯特豪特听的厌恶,飞起一脚,踢中他咽喉金牛宫哑穴,布郎帕德顿觉血液倒转,喉咙荷荷只是说不出话来。奥斯特豪特转来对杜兰德道:“此书一丢,我们固然是得不到,爵爷你的使命亦难完成,一世名声岂不是付之东流。”杜兰德道:“个人私望,何足挂齿。”奥斯特豪特又道:“纵然爵爷不关心自己,难道也不想想法兰西国运么?全系于一书之上呐!”杜兰德冷笑道:“倘若让你们英格兰人得了《箴言》,我们法兰西还有甚么国运可言!”
他将那书又递远数寸,道:“卡瓦纳修士,你我萍水相逢,此事本与你无关。我主仆二人已决意与此书同归于尽,你快快走罢。”卡瓦纳修士取下胸前的十字架,微一用力,顿时化为齑粉,随风飘散,朗声道:“昔日圣子奉献一身血肉,以偿人类之罪,何等英伟!我虽不才,也愿效先贤圣行!倘若弃友独活,我如何有颜面去见天主。”
奥斯特豪特捏捏胡须,假意赞道:“两位急公好义,本王子是十分敬佩的。这位修士,你不妨听了爵爷相劝,尽可离去,本王子不会阻拦,谁愿多树敌手呢。”卡瓦纳修士正欲分辨,杜兰德道:“修士,这孩子托孤于你了!”说完把赛戈莱纳推入卡瓦纳怀中。
杜兰德知道,惟有这个办法,方能说服卡瓦纳修士离去。他纵然是不愿,也需顾及那少年生死。
奥斯特豪特知道这人武功绝强不在自己之下,又怀疑他是马太福音的正宗传人,怕不与教廷干系重大,于是乐见少去一个劲敌,也不加阻拦。卡瓦纳修士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