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他说时你难道没听见?噢,你不在!今天早晨说的,当时你还没下楼。爸爸昨天碰上希普尚克斯先生,他告诉爸爸事情全定好了。你知道早在春天里我们就听到有关传闻了!”
辛西娅听了后再不言语。一会儿后,她说她已经采全她所需要的花,天也太热,她要进屋去了。接着奥斯本也走了。但莫莉给自己早定下了任务,要挖出一些已经开过花的旧根,再在挖过根的地方栽下些花坛花草。她尽管又热又累,但还是干完了,然后才上楼休息,换衣服。按她的习惯,她一上楼就找辛西娅。她轻轻地敲她自己房间对门的房门,没人答应。她以为辛西娅可能睡着了,没盖东西躺在窗子里吹进来的穿堂风中。于是她轻轻地进了屋。辛西娅躺在床上,像是一下子扑上床去的,也没管那么躺着的姿势是否轻松舒适。她一动也不动,莫莉拿起一块披肩,正要过去给她盖上,她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是你吗,亲爱的?别走。我想知道你在那边。”
她又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她猛一下坐起来,从额前和热辣辣的眼睛前撩开头发,目不转睛地望着莫莉。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亲爱的?”她说道,“我看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我最好出去做家庭教师。”
“辛西娅!你这时什么意思?”莫莉说道,惊呆了,“你睡着了——一直在做梦吧。你太累了,”她说着在床上坐下来,拉起辛西娅木呆呆的手,轻柔地抚摸——这是从她母亲身上传下来的一种疼爱人的方式。不管这是母亲遗传给女儿的本能,还是那位已故女人的温存作风仍然令人怀念,反正吉布森先生只要注意到莫莉的这个动作,就在心里暗暗惊讶。
“哦,你多好呀,莫莉!假如我在你的环境里长大,不知我会不会像你这么好。可惜我从小没过个安稳日子。”
“那就别走,再别过不安稳的日子了,”莫莉轻声细语地说。
“唉,亲爱的!我还是走了的好。可是你瞧瞧,像你这么爱我的人从来没有过,还有,我觉得,你父亲——也很疼我,对吧,莫莉?又不得不走,真难啊。”
“辛西娅,你肯定不舒服,要不你就是没睡醒。”
辛西娅双臂抱膝,凝视着空中。
“好吧!”她终于长叹一声说道。接着她看见莫莉那张担心的脸,便冲她笑笑,说:“看来运数有定,在劫难逃。换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孤苦伶仃,没人保护,远不如在这里。”
“你说在劫难逃是什么意思?”
“唉,这只是一种说法,小家伙,”辛西娅说道,这时她似乎恢复了平素的神态,“但我不甘心认命。我认为,我虽然在精神上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但我可以拼命。”
“同谁拼命?”莫莉问道,的确急着要探究个这个秘密——如果真有个秘密的话,她定要一探到底,希望她一得知辛西娅的苦难时便想出补救办法。
辛西娅又沉思起来。后来莫莉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她头脑里响起回声,她说道:
“‘同谁拼命?’——啊!同谁拼命呢?——这还用问,当然是同我的劫数拼命。我难道不像个有劫数的大家闺秀?莫莉,你这孩子怎么啦,瞧你脸色发白,模样儿多么严肃!”她说道,猛地吻她一下,“你不该这么关心我,我没多少好德行叫你为我担心。我很久以前就堕落成个没心没肺的坏女人了!”
“胡说!你别这么说话好不好,辛西娅?”
“你别总教我‘拜倒在文字脚下’好不好?过去的英国女学生常用这话来说谨言慎行。哦,天气多热呀!莫非再凉快不了啦?我的孩子!瞧你这双手有多脏,还有那张脸。我还一个劲地吻你——恐怕我也叫你的脸整脏了。你看这番话难道不像妈妈的话?不管怎么说,你反正看上去更像个挖地的亚当,不像个纺线的夏娃。”这句话起到了辛西娅预期的效果,向来讲究整洁干净的莫莉明白了她原来满身是土,刚才只顾了辛西娅,把这事给忘了,于是她急忙退出去回到自己屋里。她走了后,辛西娅无声无息地锁上门,从书桌里取出她的钱包,数起钱来。她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似乎要看看是否少数了。可结果只是一声叹息。
“多傻呀!——我当初多傻呀!”她最后说道,“不过没关系,即使我不出去做家庭教师,我早晚也会把钱凑齐。”
罗杰上次对吉布森一家说他要走时曾预料了回来的时间,但他回到家里时比那个时间晚了几星期。一天上午奥斯本来访,说他弟弟已经回来两三天了。
“那他为什么没来这里?”吉布森太太说道,“不一回来就看我们,真不够意思。告诉他我说他了——请一定告诉他。”
罗杰上次来访时遭了她的冷遇,奥斯本也多少得知了点情况。罗杰一直没有抱怨过这事,提都没提,直到这个上午奥斯本就要动身了,劝罗杰陪他去,罗杰这才对他讲了讲吉布森太太那天说的话。他说得好像他并不气恼,而是觉得很有意思一般。但奥斯本听得出来,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吉布森家拜访,现在加了种种限制,教他好不懊恼。他们两个心里都生了疑问,但谁也没流露出来——那疑心起得很有道理,根源是这么一桩事实:奥斯本去访,不论迟早,从来没遭过冷眼。
这会儿奥斯本批评自己冤枉了吉布森太太。她显然是个有弱点的女人,但兴许是个无私心的公平女人。她原先对罗杰那么说话,只不过是有点儿脾气不好罢了。
“也许我在不合适的钟点上拜访是我鲁莽失礼,”罗杰说道。
“根本不是。我去从不管什么钟点,却从没听见有何说法。那天上午赶巧她气不顺,就这原因。我敢保证如今她过意不去。我断定今后你想什么时候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去。”
然而两三个星期里罗杰还是没有定下再去的决心,等他再次造访时,几位女士出门了。他又一次和从前一样运气不佳,后来他收到吉布森太太的一个条子,漂漂亮亮地叠成个小三角:
我亲爱的先生阁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突然变得如此讲究客套,不等我们回来,留下名片就走了?好你个不仗义!那讨厌的小纸片儿端到我们面前时,我看见了一张张扫兴的脸,假如你也见了的话,你就不会对我如此长期地怀恨了。你这样做不但是惩罚顽劣的我,也真的在惩罚别人。如果你明天来——和我们共进午餐,我就承认我上次脾气不好,现在后悔莫及。——永远是你的
西娅辛·吉布森
这么一来就叫人抵抗不住了,即使没有强烈的愿望来支持说得那么好听的话。罗杰去了,吉布森太太用她最亲切最温柔的态度宠他疼他。辛西娅因为先前和罗杰交往受过轻微的限制,这一次对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亲切。她和奥斯本在一起时可以欢快活泼,和罗杰在一起时便温柔庄重。她出于本能对和她交往的男人心中有数。她知道奥斯本关心她只是因为她在一个他很熟悉的家里占有女儿之位,他对她友好相待,没有丝毫感情色彩。他对她的仰慕只是一位艺术家对罕见之美的热情关注。但她感觉到罗杰和她交往就不相同了。在罗杰看来,她是唯一的女人,就她一个,举世无双。如果他的爱遭到禁止,那他就会过多少年后才能降下温来,与她不冷不热地友好相处。而且对他来说,她人长得可爱,这是她众多魅力中唯一使他感情震颤的一条。对这样强烈的感情辛西娅无力回报。她生活中得到过的真爱太少,兴许受到的仰慕又太多,所以无法以真情回报真情。不过她欣赏这种朴实无华的激情,欣赏这种忠诚不贰的崇拜,这在她的经历中是全新的东西。正由于她欣赏并尊重罗杰的真诚执着,她这才用一种严肃认真的亲切态度对待他,这么一来她又以一种新鲜独特的风姿吸引了他。莫莉坐在一边,思忖这样下去如何了结,或者不如说,这样下去多久会见结果,因为她觉得像这样虔诚的恋情任何姑娘都抵挡不住。在罗杰方面,他没有任何顾虑,——唉!没有任何顾虑!换上个比较岁数大一些的旁观者,说不定会看得远些,可能想到了英镑、先令、便士的问题。要结婚,必要的收入从何而来?罗杰现在有奖学金,这不假,但奖学金这种收入一旦结了婚也就没有了。他没有职业,有一份终身所有的财产,两三千英镑,从他母亲名下继承而来,现在属于他父亲。这位岁数大一些的旁观者深知吉布森太太的世俗心理,见了吉布森太太对这位非长子的热情态度恐怕会有点惊奇。她和奥斯本最合得来,讨他欢心从不费劲。她要在罗杰身上也同样试试,结果一败涂地,她那些好听的奉承话他觉得是虚情假意,不知该如何回答。尽管如此,他还是明白她一心要他觉得,从此以后他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家。他有了这么个特权,只顾高兴,也就不深入追究她改变态度是何动机了。他闭起眼睛,权且当真认为她现在是想弥补他前一次来访时她发的那场小脾气。
奥斯本和两位医生的会谈结果是一些处方,这些药方看样子在他身上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假如他能做到不惦念那位在温彻斯特附近孤独苦守的小娇妻的话,这些药方很有可能起更大的作用。然而他一有空就往她那儿跑。再说有了罗杰的奖学金,他手头比过去宽裕多了。但他仍旧不敢对父亲讲他结了婚的事,也许越来越不敢讲。他本能地感到身体不行,这使他产生了无以名状的害怕,怕经不起折腾。假如没有罗杰供给他的钱,他兴许迫不得已向父亲全面交待了,再央求他为那位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提供必需的费用。可眼下手头不紧,心里又暗怀着一种虽然叫他良心上过不去的信念,相信只要罗杰还有一便士,他的兄长肯定会分得一半,所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不情愿抖露他的秘密而惹恼父亲。“且别说,眼下且别说,”他对罗杰或对自己总是这么说,“过些日子,如果我们生个儿子,我就叫他罗杰。”于是出现了诗一般美妙、传奇一般浪漫的前景:由一个孩子——私定终身的产物——为媒介,促成了反目父子之间的和解。后来这个幻想在他心目中变得越来越可行,栩栩如生一般。无论如何遇到不愉快的事,这么幻想幻想总是一种逃避。他用了罗杰奖学金中那么多钱,心里过意不去,便暗自思量:如果罗杰结了婚,他就会断了这项收入来源。但奥斯本并没有设置障碍阻挡这种势头,反而积极推进它,创造各种条件,让他兄弟和心上人见面。这一番心思想到这里时,奥斯本便自信自己慷慨大度,对得住兄弟了。
第三十章 旧与新
普雷斯顿先生住进了他在霍林福德镇上的新家。希普尚克斯先生光荣退职,前往住在郡中城里的已婚女儿家赋闲。他的继任人精神抖擞地拉开架势,进行全面改革。各项改革措施中有一项是对卡姆纳老爷家的一块边远荒地进行排水改造。这块地正好靠近老乡绅哈姆利家的地盘——那块老乡绅已经得到政府资助,现在却无力问津的地,地里的排水工程之进行了一半,一堆堆长满了青苔的瓦管和一行行掘开的沟说明改造规划夭折了。如今老乡绅也不经常到这一带来,不过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