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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1页)

他们这次受训只有四十几天,秋天的时候就回来了。他们换回来的物品少得可怜,哈谢说,如果不是伊万有远见,偷着把二十几张灰鼠皮和六张狍皮藏在了东大营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而没有全都拿到“满洲畜产株式会社”,那么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会更少。受训结束后,伊万跑到那个山洞,悄悄取了东西,趁着天黑,到乌启罗夫找到许财发,换了些子弹、白酒和盐。不然,本来因为驯鹿的损失而使生活陷入困境的那一年,将会更加的艰难。

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康德九年的春天,我们乌力楞出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妮浩做了萨满,还有一个是依芙琳强行为金得定下了婚期。

那年的“阿涅”节,也就是春节刚刚过去,妮浩的行为就有些怪异。有一天傍晚下着雪,她忽然跟鲁尼说要出去看落日。鲁尼说,下雪的日子怎么会有落日呢?妮浩没说什么,她鞋也不穿,光着脚就跑出去了。鲁尼就拎起妮浩的狍皮靴子去追她,说你不穿鞋子,脚会被冻坏的!妮浩只是哈哈大笑着在前面跑,头也不回。鲁尼是乌力楞中奔跑速度最快的人了,可他却怎么也撵不上妮浩,她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了踪影。鲁尼吓坏了,他叫来伊万和我,我们正准备分头去寻找她的时候,妮浩突然像旋风一样跑回来了。她依然光着脚在雪地奔跑,那么的轻盈,像只灵巧的小鹿。回到希楞柱后,妮浩若无其事地抱起果格力,撩起衣服给他喂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的那双脚,一点都没有冻着。我问她,妮浩,你刚才去哪里了?妮浩说,我就在这里给果格力喂奶呀。我又问她,你的脚冷不冷啊?妮浩指着火塘说,我守着火,怎么会冻脚呢?我和鲁尼互相看着,心里都明白,妮浩可能要做萨满了,因为那正好是尼都萨满去世的第三年,我们氏族该出新萨满了。之后不久,妮浩就病了,她躺在火塘旁,昼夜睁着眼睛,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足足躺了七天,然后打了一个呵欠坐了起来,就像刚打完一个盹似的,问鲁尼,雪停了吗?七天前她躺下的那个时刻,天下着雪。鲁尼说,雪早停了。妮浩就指着果格力说,怎么我睡一觉的工夫,他就瘦成这样了?妮浩七天没有哺|乳果格力,鲁尼只能给他喝驯鹿奶,他自然是要瘦的了。

就在妮浩坐起来的那个时刻,玛利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信,说是玛鲁王死了。它活了有二十年了,是老死的。我们都沉浸在哀痛之中。一般来说,玛鲁王走后,它脖颈下的铜铃被取下来后,要存放在萨满那里,等选中了新的玛鲁王,由萨满给它佩带上去。

我们到了鹿群中,只见玛鲁王侧身倒在地上,它身上的毛发由于经历了岁月风雨的侵蚀,看上去就像斑斑残雪。我们跪在它面前。妮浩很自然地走上前,她解下玛鲁王颈下的铜铃,突然把它们放入口中。鲁尼惊叫着,妮浩,你怎么吃铜铃呢?!他的话音才落,那对铜铃已经被她干净利索地吞进口中。铜铃足有野鸭蛋那么大,就是牛的粗嗓子的话,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地把它们吞进去。鲁尼吓坏了。妮浩却像没事的人似的,连个嗝都没打。

每年的四月底到五月,是母鹿产仔的季节。那时我们会找一处傍依着河流、石蕊比较丰厚的山沟作为接羔点。把公鹿、阉鹿圈进简易鹿圈,以使接羔顺利。那时离母鹿产仔的日子还有一个月的时光呢,我们还没有选择接羔地,滞留在旧营地。吞下铜铃的妮浩突然对我们说,新的玛鲁王要出世了!

妮浩说得没错,有一只白花的母鹿,突然间发出叫声,跟着,一只雪白的小鹿仔诞生了!它看上去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祥云。我们和妮浩奔向那只鹿仔的时候,妮浩突然间停了下来,她张开嘴,伸出一双手来,轻而易举地就把铜铃从嘴里吐了出来。她一手托着一个铜铃,慢慢地走向刚诞生的玛鲁王。那铜铃看上去是那么的干净、明亮,好像刚被锻造出来,妮浩的身体里一定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才能把铜铃上的风尘洗刷得如此彻底!

那只驯鹿仔成了我们的玛鲁王,妮浩最终把铜铃挂在了它的颈下。

我们埋葬死去的玛鲁王的时候,妮浩唱了一支歌,那是她唱神歌的开始。

你身上那雪一样的白色啊,

它融化在春天了。

你脚下那花朵一样的蹄印啊

已经长出了青草。

天上出现的两朵白云啊,

是你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

妮浩唱神歌的时候,碧蓝的天空确实出现了两朵圆圆的、雪白的云。我们望着它,就像望着我们曾

经熟悉的玛鲁王的那双明净的眼睛。鲁尼满怀怜爱地把妮浩抱在怀中,用手轻轻抚摩她的头发,是那么的温存和忧伤。我明白,他既希望我们的氏族有一个新萨满,又不愿看到自己所爱的人被神灵左右时所遭受的那种肉体上的痛苦。

草绿了,花开了,燕子从南方回来了,河流上又波光荡漾了。妮浩当我们氏族萨满的仪式,就在春光中举行了。

按照规矩,新萨满的请教仪式,须到老萨满所在的乌力楞去。那时妮浩又怀孕了,鲁尼怕她出去辛苦,就由伊万出面,从别的氏族请来了一位老萨满,为妮浩主持新萨满的出道仪式。她叫杰拉萨满,七十多了,腰板挺直,牙齿齐密,乌发满头。她声音洪亮,连续喝上三碗酒,眼神也不会发飘。

我们在希楞柱的北侧立下两棵火柱,左边的是白桦树,右边的是松树,它们须是大树。在这两棵大树的前面,还要立两棵小树,依然是右边为松树,左边为白桦树。然后在两棵大树间拉上一道皮绳,悬挂上供奉萨满神灵的祭品,如驯鹿的心、舌、肝、肺等,在小树上,涂抹上驯鹿的心血。除此之外,杰拉萨满还在希楞柱的东面挂上一个木制的太阳,在西面挂上月亮。又用木块做了一只大雁,一只布谷鸟,分别挂上去。

跳神仪式开始了。全乌力楞的人都坐在火堆旁,看杰拉萨满教妮浩跳神。妮浩披挂着的,正是尼都萨满留下的神衣,不过它们经过了杰拉萨满的改造。因为尼都萨满一度胖过,又比妮浩高,神服对她来说过于肥大。妮浩那天仿佛是又做了一次新娘,穿上萨满服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端庄。神衣上面既有用木片连缀成的人的脊椎骨的造型,又有象征着人的肋骨的七根铁条、雷电的造型以及大大小小的铜镜。她系着那条披肩,更是绚丽,那上面挂的饰物有水鸭、鱼、天鹅和布谷鸟。她穿着的神裙,缀着无数串小铜铃,吊着十二条彩色的飘带,象征着十二个属相。她戴的神帽,像一只扣在头顶的大桦皮碗,后面垂着长方形的布帘,顶端竖着两只小型的铜制鹿角,鹿角叉上悬挂着几条红黄蓝的象征着彩虹的飘带,而神帽的前面垂着红色的丝条,刚好到妮浩的鼻梁那里,使她的目光要透过丝线的缝隙才能透射出来,为她的眼睛增添了神秘感。跳神之前,按照杰拉萨满所教的,妮浩先在全乌力楞的人面前讲了几句话,表示她成了萨满后,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和神赋予的能力保护自己的氏族,让我们的氏族人口兴旺、驯鹿成群,狩猎年年丰收。然后她左手持着神鼓,右手握着狍腿鼓槌,跟着杰拉萨满开始跳神了。杰拉萨满虽然年纪很大了,但她跳起神来是那么的有活力,她敲击着神鼓的时候,许多鸟儿从远处飞来,纷纷落到我们营地的树上。鼓声和鸟儿的啼叫交融在一起,那么的动听,那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美好的声音了。妮浩跟着杰拉萨满从正午一直跳到天黑,足足六七个小时,她们都没有停歇一刻。鲁尼心疼妮浩,他端着一碗水,想让妮浩喝上一口,可妮浩看也不看那碗一眼。妮浩的鼓打得越来越好,萨满舞也跳得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好看。当她们停下来的时候,鲁尼碗里的水比先前多了,那是他额头上滚下的汗水注入其中了。

杰拉萨满在我们营地住了三天,跳了三天的神。她用她的鼓声和舞蹈使妮浩成为了一名萨满。

杰拉萨满要走了,伊万带着两头酬谢的驯鹿去送她。就在他们要离开营地的时候,在送行者的行列中,依芙琳出现了。她穿了一身的黑衣裳,看上去就像一只乌鸦。依芙琳说,她已为自己的儿子金得定下了婚期,等到金得从乌启罗夫受训回来,他要迎娶他的新娘杰芙琳娜。她说她儿子的婚礼一定要由一个德高望重的萨满来主持,她喜欢杰拉萨满,所以提前向她发出邀请,请她答应。我还记得杰拉萨满只是抽了一下嘴角,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骑上驯鹿,跟我们招了招手,唤伊万上路。他们离开营地的时候,附近的一棵松树上传来了啄木鸟清脆的啄木声,好像杰拉萨满曾在营地敲响的神鼓的余音。

杰拉萨满和伊万刚走,金得就和依芙琳吵了起来。金得对依芙琳说,我金得就是一辈子不娶女人,也不跟那个歪嘴姑娘住在一座希楞柱里,如果真那样的话,还不如让我住进坟墓里!说完,他目光湿湿地看了一眼妮浩,妮浩抿了一下嘴,赶紧低下头。依芙琳冷笑了一声,说,那你就住进坟墓中吧!

男人们去东大营的时候,依芙琳果然开始了对婚礼的筹备。她平素攒下的一块块布,全部被拿了出来。她要给金得和杰芙琳娜各缝制一套礼服。我羡慕依芙琳的手艺,所以她做活的时候,我就抱着安道尔去看。依芙琳存有一件鱼皮衣,她把它展开给我看。它是浅黄|色的,上面附着斑斑点点的灰色花纹,开领,直筒袖,拉带扣,非常简洁,又非常美观,是我的祖母年轻时穿过的。依芙琳说,我祖母中等个,偏瘦,而她个子高,偏胖,所以她一直穿不上它。她说其实鱼皮衣比狍皮衣还结实,她把这衣服在我身上比量了一下,惊喜地说,我看你穿上行,紧不到哪里去,送你吧!我说,杰芙琳娜就要做金得的新娘了,她的身材穿它正好,留着给她吧。依芙琳叹了一口气,说,她跟我们又没骨血关系,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凭什么给她!我从她的叹息声中感悟到她骨子里对这门亲事也是不太满意的,就劝阻她,不要太拗着金得,他不喜欢杰芙琳娜,何必逼他呢?依芙琳直着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轻声说,你喜欢拉吉达,可拉吉达去哪里了呢?伊万喜欢娜杰什卡,最后娜杰什卡还不是带着孩子离开了他?林克和你额格都阿玛都喜欢达玛拉,可他们最后快成仇人了。金得喜欢妮浩,妮浩最后还不是嫁给了鲁尼?我看透了,你爱什么,最后就得丢什么。你不爱的,反而能长远地跟着你。说完,依芙琳又叹了一口气。我不忍心跟一个心底积存着深深的情感忧伤的女人再谈什么幸福对一个人的重要,哪怕那幸福是短暂的,也就随她去了。

依芙琳为金得缝制了一件藏蓝色的左右开衩的长袍,领口和袖口镶上浅绿的花边。她还用那些本已派不上大用场的碎狍皮和布头,为杰芙琳娜连缀成一件礼服。那是条上身紧,下摆宽的长裙,半月形的领子,马蹄袖,腰间镶着翠绿的横道,非常漂亮,让我想起尼都萨满为母亲缝制的那条羽毛裙子。配这件礼服的,是一双轧着花边的鹿皮靴子。此外,她还为他们做了一床狍皮被,一条野猪皮毛做成的褥子。她说不能让新娘睡熊皮褥子,那样会不生养的。

当男人们从东大营受训归来时,依芙琳已经把婚礼需要的东西置办齐全了。

那是晚夏时节,也是森林中的植物生长得最旺盛的时节。依芙琳跟金得说让他迎娶杰芙琳娜的时候,他不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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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西这次回来显得神采飞扬,他带回来一件土黄|色的棉大衣。他在东大营不仅学会了骑马,还跟着侦察班偷渡过额尔古纳河,到左岸去了。玛利亚听说达西去过苏联,吓得跌坐在地上,连连说着,要是回不来可怎么办啊,日本人这不是把我的独苗往悬崖下推吗?她这一番唠叨把大家都逗笑了。达西跟我们说,他是和另外两个人趁着黑夜,乘着桦皮船登上额尔古纳河左岸的。他们把船藏在岸边的树丛里,然后沿着公路,去寻找铁路线,统计那一带有多

少座桥梁和道路,以及兵力布防情况。达西负责拍照,其中会写字的那个人做记录,另一个人负责观察和报数。铁路线上每天往来的列车的种类、次数以及列车的节数,要一一记录下来。他们背着枪和干粮袋,干粮袋里装着足够七八天生活的肉干和饼干。达西说,有一天,他正在拍铁路线上一座圆拱形的桥梁的时候,被巡逻的苏联士兵发现,他们大叫着追了上来,达西他们吓得一路狂奔,逃入林中。达西说幸亏他把照相机挎在了脖子上,否则会在惊慌中丢了。从那天起,他们发现道路和桥梁上增加了巡逻的人数和次数。他们的侦察也就越来越艰难了。达西他们在苏联境内呆了七天,然后找到藏桦皮船的地方,趁着黑夜返回右岸。日本人对他们的侦察成果很满意,给每人奖励了一件棉大衣。

我们听达西讲述的时候,依芙琳突然对伊万说,要是你像达西一样学会了侦察,去了苏联,不就能把娜杰什卡找回来了吗?

伊万把那两只大手绞在一起,什么也没说,沉着脸走了。坤得叹了一口气,他大概想埋怨依芙琳几句,但终于没敢把话说出口。

哈谢说,日本人派人到苏联境内侦察这些东西,看来是要把满洲国的疆域延伸到那里去。依芙琳“哼”了一声,说,他们是做梦吧,这里都不是他们的地界,他们在这里等于是抢吃抢喝,还想到苏联那里再去捞一口?他们以为苏联那么好欺负?!我看他们是白惦记!

那时我们即将由夏营地向秋营地转移,依芙琳说一定要赶在这之前把婚礼办了。她跟坤得去了一次女方的乌力楞,定下了日子。

伊万一行带着金得把杰芙琳娜迎进我们乌力楞的时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金得穿着那件簇新的长袍,表情一直很冷淡。杰芙琳娜穿着依芙琳缝制的礼服和靴子,插了满头的野花,歪着嘴乐,看上去喜气洋洋的。依芙琳本来要请杰拉萨满为金得主持婚礼的,但伊万坚持要由本氏族的萨满来主持婚礼,依芙琳只得做出让步。当妮浩代表全乌力楞的人对他们说出祝福的话的时候,杰芙琳娜满面笑容地看着金得,而金得却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金得看妮浩的眼神是那么的柔情和凄凉,让我心里一阵难受。

婚礼仪式结束后,人们围着篝火喝酒吃烤肉,然后唱歌跳舞。金得很周到地给每一个人都敬了一碗酒,之后他挥了挥手,对欢聚着的人们说,你们好好地吃吧、喝吧、唱吧、跳吧!我太累了,要离开你们了。大家都以为他被婚礼折腾累了,回希楞柱歇息去了。他刚走,达西也走了,谁都知道,他是去骑马了。他每天下午'福‘哇…小。说。t。x。t。下‘载…站。分。享。w。w。w。。F‘vaL。c。‘n'都要去河边骑一会马。

傍晚的时候,达西突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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