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老爷子却是抚着拐杖上的龙头,叹了半天气,才道:“难啊,做人难啊。心想着年纪大了,总该让我享点清福了吧?可总有人不想让我安宁。管嘛,我这几斤老骨头也不知卖得了多少,别人买不买账还不一定;要待不管嘛,看着后辈们打打杀杀闹得不可开交,我又于心何忍?唉,也只能把这老脸拿出来卖了。面子是别人给的,就不知闺女给不给老头这个面子了?小老儿必有厚报。”
肖凝云未语先笑:“瞧您说的,您老的面子,有谁敢不买账?您尽管说,能做得了主的,我一定做到。报不报答就别提了,为老爷子办点事是应该的。”话虽说得漂亮,可说了也等于白说;要是她不想办,就推说自己做不了主就行了,谁还能说她半点不是。
在场都是明白人,也都知道肖凝云这么说没什么不对。要她真简简单单一口应了下来,反而会让人轻视。出来混得出一定名堂的,谁不是老狐狸?最看不起就是只有蛮力不懂中华语言中那博大精深的智慧的粗汉。
“哈哈,哈哈……”海老爷子爽朗地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有意思。以前听别人说我还不信呢,想一个女娃儿能做得出什么。现在看来,倒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了。你很好,很好。”
老爷子喘了几口气,接着说:“老头子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极英社那帮孩子都是我后辈,见他们混得凄凉,我也于心不忍。能不能让我做个和事佬,这事就这么算了,你们以后各混各的饭吃,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肖凝云冷笑。这老头子是越活越回去了吧?这么大的事,他以为他一句话就能算了?以为他还是二十年前的海老爷子?还是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尊老爱幼,见他出马便会退避三舍?真他妈见了鬼了,哪来的老白痴。
当即笑笑地,也不拒绝,只道:“老爷子说的是,打打杀杀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冤冤相报何时了。只不过小女子虽然有几个小钱,也有幸认识几位道上的大哥,对这件事还是爱莫能助的。您要不信,我给您去活动活动;不过小女子人微言轻,最后成与不成,那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海老爷子捻须微笑:“一定成,一定成。听说你出道这么久,还从没有办不成的事;先前我是不信的,不过看到你本人……嘿嘿,老爷子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倒是一看一个准。这事儿,你要是办不成,那就没人能办成了。”
肖凝云微微一笑,正准备打打太极拳;一旁一声不吭坐了半晌的于松良忽然凑上前来,正色道:“小云姐,你也别推托了。以你的地位人脉,只要你真心相助,这事儿绝没有不成的道理。”
“呵呵……”肖凝云笑着,端起茶杯小抿一口,摇头道,“地位?人脉?我有什么地位,啥事都管不了。要说地位,我连我弟弟都比不上;你要真心相求,不如找我弟弟想办法。人脉嘛,以前是有一些,我不否认。可这半年我都呆在国外,朋友们也都疏远了,也不知还有几个人会卖我面子。地位和人脉?再也别提。”
“嘿嘿,”于松良冷笑一声,“小云姐,明人不说暗话。道上的兄弟们也都眼睛雪亮的。你没地位?虽然你不怎么管事,可这半年白公城发展如此迅猛,要说是谁的功劳,大家都心里有数。虽然你不在国内,可这哪件大事少得了你?要说地位,嘿嘿,现在的白公城里,如果小云姐你说你居第三,我不知还有谁敢说自己是那个第二。”
肖凝云嘿然一笑,却也不屑于否认。只淡淡地说,“松哥要这么看,小妹也没办法申辩;总之这事我给您去办,成与不成,还看天意。”
海老爷子手杖往地上一跺,摇头叹道:“女娃儿不痛快。什么看天意?我说啊,这就看你的意思。推三阻四的,莫非你看不起老头子?也难怪,人老了,也就不该出来丢人现眼,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着海老爷子气呼呼地站起来,作势要走。
一众人忙起身拉住他,好言款语相慰。肖凝云陪笑道:“老爷子,看您说的?小女子哪敢在您面前弄鬼。您要不信,我一会就去找王子哥谈谈,怎么样?”
一直没作声的罗正熊粗声粗气地嚷道:“小云姐,道上的兄弟来求你,也是给你面子;欠下的人情,将来也总有还的时候。出来混,如果不是你帮我、我帮你,谁能混出个天地来?我熊瞎子是粗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我知道,若你真心帮忙,兄弟们都感激你;以后风里来火里去,绝不皱半下眉头。”
肖凝云矜持地笑道:“熊哥言重了。小妹自然是真心帮忙,却也不敢奢求什么回报。出来混,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个道理小妹还是懂的。”
罗正熊坐了回去,闷声道:“那就好。”
于松良咳嗽一声,道:“说了这么久,底牌都没翻出来,也忒不像样了。也别藏着掖着了,我们就直说了。老爷子,还是您来说吧?”
海老爷子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一时四下无声,只听得拐杖点地的“啪嗒”、“啪嗒”声。
老爷子绕了一圈又回来坐下,乜斜着眼打量了肖凝云半晌,才道:“小女娃儿很不错,滴水不漏的,这事交给你,我放心。”
清了清嗓子,双手扶在拐杖上,下巴枕着,继续说道:“廖家的孩子,其实挺懂事的。当年我就知道,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果不其然,要不是胸中有丘壑,他焉能混到今天的地位?话再说回来。虽然老头子不怎么管事,可这道上的风风雨雨还逃不出我的眼睛。谁都看得出,极英社大势已去了。”
于松良和罗正熊附和着叹了口气,满是凄凉。
这下,就连一直当个乖宝宝,沉默了半天的肖浩明都感了兴趣,凑前身子,专心听着。
只听海老爷子说道:“所以我就找了他一次,劝他,该收手时就收手。什么地位、名望不都是浮云?最终不还得归于三尺土馒头。不如放下。当时他就叹息,说道,其实他又何尝不想放下?只是底下有些兄弟们不甘心,一时间也无法可想,只能慢慢耗着。我跟他说,那你本人呢,你甘心吗?他笑着说,他有什么不甘心的,都这么大岁数了,什么雄心都淡了。于是我就劝他找机会和王子廷谈谈。”
说到这,海老爷子端起茶来润了润喉,才微微喘息着继续说:“他也听了劝。可是后来我见情势并没有好转,再去找他时,他告诉我,这中间还有个大关碍,一时难以解决。”
肖凝云被他苍凉的嗓音牢牢地吸引,一听这话却是纳闷了起来,难道廖孟山和王子廷私下里会晤过了?怎么道上一点传言都没有。听海老爷子的口气,似乎是廖孟山愿意将极英社并入白公城,只是被王子廷拒绝了。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好的事,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忙追问道:“什么关碍?”
肖凝云忙追问道:“什么关碍?”
眼见着罗正熊和于松良神色黯淡,暗藏不忿,肖凝云也知道,这对极英社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就好比倒贴的美女竟然没男人要——比方虽然粗俗了点,却是这个理。极英社好歹也曾是HN第一大社团,现在愿意屈居人下,竟然还被拒绝,也难怪他们脸色难看。
海老爷子冷笑一声,道:“什么关碍?说了我还不信。你道王子廷那小辈怎么说的?他让小廖把极英社解散,所有的生意全部放弃。哼,下面几千张嘴等着吃饭,是说放弃就放的吗?王子廷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可能连这都不懂?若不是存心刁难,就说明他只是个白痴。”
肖浩明听不明白;肖凝云却一点就透。对于王子廷的理念,她比谁都更了解;王子廷希望建立自己的黑道秩序,因此想把所有的权威都打倒。
极英社是以毒品和妓院生意起家的,王子廷对此无法容忍,自然要勒令他们解散;也不知是说他天真好呢还是说他太自大。这些东西,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么?
肖凝云自忖,若她处在王子廷的位置上,定会先答应廖孟山的要求,再用五年到十年的漫长时间,以水磨功夫来改变这现状,把那些非法的生意逐步削减。
一蹴而就,是不现实的,王子廷为什么会犯这么幼稚的错误?忽然间灵感一现,她已明白了王子廷这种做法的原因。
王子廷是等不及了。
王子廷不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也有父母。可是在自己的孩子都快出生的时候,他都无法让父母看到,想来他心中也有莫大的苦楚。所以他等不及,他想快点完成任务,回到阳光下,过他自己所喜欢的生活;因此他才会急不可耐,在这样的关头犯下错误。
总以为王子廷总是那么胸有成竹、行事慎密,以为他能达到那个看似近在眼前的目标。可是凡人行事,常于几成而败之……王子廷也终究只是凡人。肖凝云忽然觉得心下恻隐。若是异地而处,她又将做什么样的选择?估计也不会比王子廷做得更好,因为她也只是凡人。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对王子廷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了解。没有人喜欢做棋子,但既已身在棋局,也只能尽力走下去,直到被另一颗棋子吃掉,甚至不能心存怨恨——因为你只是棋子。想到这,她莫明其妙地就原谅了王子廷曾做过的一切。那些恩怨,在这样厚重的悲哀前,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仿佛立地成佛般,她的心灵瞬间变得空寂起来。她抬起头,微微一笑,“我明白了。老爷子,你放心,这事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不管。想来也是王子哥欠缺考量,依我看来,这种双赢的事,实在是没必要拒绝的。”
她此刻语出至诚,在座都是人精,自然是看得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