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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罗和老薛的冰火两重天(第1页)

20世纪70年代中期,北京中医学院与某地合作办了一个三年制的中医临床班,学校派老师轮流到那里给学生们上课。学生大约40来个,他们来自农村,大多是赤脚医生,与现在的本科学生相比,年龄相对要大一些,但是有一定的临床经历,对中医的理解比没有任何医学基础的本科生要好很多。而且当时上课,常采用讨论式,学生可以在课堂上随时提问题。

班上的一个学生姓罗,人很聪明,记忆力也好。遇到问题,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直到完全明白为止。我作为老师,对这样认真的学生,还是很欣赏的。可是不久我就发现,老罗有一个毛病,就是经常抱怨。吃饭抱怨食堂师傅做得不好,睡觉抱怨别的同学咬牙、打鼾、说梦话、出门等车抱怨公交车间隔时间太长,浪费乘车人的时间。天冷抱怨冷,天热抱怨热。阳光照到教室里,抱怨学校吝啬,舍不得花钱装窗帘。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他不抱怨的。不仅抱怨,而且还处处挑剔,总是牢骚满腹。和别人交流,没有一句话不是针锋相对,你说东,他就偏说西。

那一次是我校的一位年轻女老师上课,上课前她找我说:“郝老师,我想请你陪我去上课,这是我第一次登台,有点紧张,你给我壮壮胆,万一学生提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我答不出来,你就帮帮我。”于是我就坐到了教室第一排的边上。那堂课老师讲的是中医脏腑学说中的六腑,当讲到胃主降浊的时候,老师解释说,吃的饮食物要通过胃、小肠、大肠通顺下行,这就叫胃主降浊,胃气以降为顺,以通为用。讲到这里,老罗站起来说:“老师,我就不相信胃一定要降浊,有时候胃不降浊也没有关系。有一次我吃多了,胃胀不舒服,用手指探喉吐出来许多胃中的东西,就舒服了。因此胃主降浊不一定是真理,浊物上逆,也是很舒服的。”这位女老师年龄比大多数学生还要小,又是第一次上课,紧张而又腼腆,在情急之中,一时找不到解释或反驳的理由,满脸通红,几乎要急哭了。老罗却环顾教室四周,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以为难倒了老师,出尽了风头。我当即站起来说:“胃主降浊是规律,饮食物自然要下行,如果不下行到小肠,人体就不能吸收营养,人就不能存活。吃到胃里再吐出来,这不是规律。”

也许是天意,当然我更认为是巧合,一周后,老罗得了急性阑尾炎,住院后医生给他做了手术,手术后的当晚,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到病房看他,他躺在病床上,胃部胀痛难忍,满脸痛苦。他告诉我,他现在完全认可胃必须降浊了,胃不降浊太难受了。原来手术前医生告诉他,手术后要禁食48小时到72小时,术前要尽量少吃。他听后暗想,这就意味着要禁食2~3天,那一定会很饿,术前为什么要少吃?我就不听你的,我就不少吃,这样不至于术后饿得太厉害。于是他和医生的要求背道而驰,术前那顿饭拼命吃,一顿吃了平时两顿量的饭菜。医生手术用了腰麻,术后肠道会有一段时间处于麻痹状态,不能正常蠕动,于是胃中的大量食物就下不去,滞留在胃中,发酵过度,产气太多,因此胃部胀痛难忍,痛苦不堪。我说:“你为什么不用探喉的方法催吐?你在课堂上不是说,胃中的浊气上逆也是很舒服的吗?”他说:“手术的刀口太疼了,只要腹部的肌肉稍动一动,腹压稍稍增加,就疼得不能忍受,不敢翻身、不敢打嗝、不敢咳嗽,所以根本不敢用探喉的方法催吐。这才真正体会到胃必须降浊,胃气以降为顺。”

我想老罗还算不错,有改正错误、服从真理的精神。我在当地完成教学任务回到北京,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再没有这班学生的音信了。

1988年,我到当年曾经上过课的地区做讲座,不过地区的建制已经变成了地级市。下课后,听课的医生们把我围了起来,有要求合影的,有要求签字的,也有问问题的。正在这时,一个长长的胡须,苍黑的皮肤,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紧皱的眉头,昏暗的目光,弯着腰驼着背的人挤了进来,摇着脑袋问我:“你看我是谁?”我摇摇头。他说:“我就是罗某,就是那个上课说胃不降浊也可以的罗某。”不是他报出姓名,又说出那件使人难忘的课堂旧事,我还真是认不出这人是谁。算来他也就是40多岁呀,怎么俨然是一个老头儿。我直言不讳:“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告诉我,他很倒霉,没有好运气,班上的同学毕业后,不少被分配到地区的市级医院工作,而他偏偏被分配到县医院。刚到县医院,没有病人找他看病,而他看到那些老大夫的病人排长队,他心里就是不服气,有的老大夫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中医教育,就是跟师傅学了几年,会几张常用的方子,就到临床给人看病,什么道理都讲不明白,凭什么病人会有那么多?于是他到药房看了几天老大夫们所开的方子,他觉得这些方子都很普通,不比他高明。于是他认为,老大夫病人多,是因为他们有胡子,并不是医术高明。病人看中医,就是找有胡子的医生来看,于是他就开始留起了胡子。但老罗抱怨说,运气不好呀,十多年来,在这个县医院辛辛苦苦地工作,医院对不起他,领导对不起他,连主治医师都不给他评,他的水平哪一点在他们之下。老罗的这些话,都是当着众多医生的面说的,他一点都不觉得他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头。

我说:“你成家了吗?”他说:“结过一次婚,但这女人和我不对脾气,几乎天天吵架,两年后就和她分手了,以后就没有再交女朋友。”

后来据他另外的同事告诉我,老罗是他们医院出名的怪人,年纪轻轻的,不仅留起了胡子,走路还学着老年人弯着腰慢慢踱步,说话学着老年人的腔调,开口先出几声嗽痰的声音。每天懒懒散散、邋里邋遢,好像连个扫地的笤帚都拿不动的样子。说来也怪,从这人留起胡须以后,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衰老,和同龄的医生们相比,就数他衰老得快。即使这样,他的病人也还是没有多起来。

“这就是意识情绪的问题,一心装老,心已老,人自然也就衰老得快。”我心中暗暗地感叹。

2000年的一天,一个中年男子来到我在北京中医药大学的教研室找我,口口声声说,他是我的学生,从外地来北京开会特意到大学来看我。可是我在哪里教过他?他是哪个班的学生?实在想不起来。他拿出名片,我一看来人姓薛,职称是主任医师,职务是某市中医院院长。这个城市就是我们七十年代中期合作办学的地方呀。一聊起来才知道,此人竟然和老罗是同班同学,可是我对这个薛同学,现在的薛院长却没有印象。

他说,他来自农村,能到这个班上课,是乡亲们和领导给他的机会,他特别感恩。能进到这样的教室亲耳听北京中医药大学的老师们讲课,真是一生的幸运。上课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平时很少和老师说话,所以老师们都记不住他。但他说,每个老师的教诲,至今回响在耳边,终生难忘。

因为他和老罗是同学,老罗工作的县,又属于他所在的这个城市管辖。我就顺便打问老罗的情况。薛同学说,老罗已经去世几年了。这使我有点吃惊,也有点意外。他说老罗一直身体不好,曾经得过带状疱疹,留下了顽固的肋间神经痛,尤其是夜间疼得厉害,经常因疼痛而彻夜难眠。还得过胃溃疡,胃疼经常反复发作。脾气越来越不好,每天闷闷不乐,心烦急躁,衰老很快。有很长时间全身无力,最后不能出门诊看病。46岁那年得了急性心肌梗死,到省城医院上过两个支架,没过两年又第二次心梗,没有抢救过来。从今天看,老罗心理上可能有些问题,说话和领导同事处处针锋相对,鸡蛋里总要挑出骨头来,人际关系一直紧张,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他自己也一直说自己命运不好,一生不顺,在他眼里这个世界是灰色的,处处充满了黑暗、不公平、罪恶、无助和无奈。

老罗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不到48岁。急性阑尾炎、带状疱疹、胃溃疡、动脉硬化、心肌梗死,这都属于心身性疾病。这真是命运的摆布吗?我当时神情黯然,也有一些心痛,因为他当年提的一些怪问题,促使我和老师们更深入地思考,听说他离世,确实有些伤感。

“说说你的情况吧!”我对这位薛院长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老师,毕业时把我分派到了镇医院,原来我在村里当赤脚医生,能到镇医院工作,特别高兴,我爱中医,也爱医院,只要是医院的工作,不管是不是我的事,我都会高高兴兴地主动去做。医院任何一个同事有困难或问题,我都会帮一把。三年后,老院长提名我做院长,全院同事都支持。在老院长指导下和同事们的协助下,用了五年时间,把我们的镇医院办成了全地区的示范乡镇医院。后来县医院的老院长希望我能到县医院任副院长,帮助改变一下县医院的面貌。我到县医院不到两年,就被任命为院长。又用了五年时间,把这个县医院办成了省级的示范县医院。这个县医院就是老罗一直工作的医院。几年前市卫生局把我调到市中医院任院长,一直到现在。我这次来北京开会,顺便想请老师到我们那里讲讲课。”

我没有马上回答薛院长的要求,我说:“薛院长,老罗毕竟是你的同学,你做县医院院长的时候,有没有想办法调动一下他的积极性,改变一下他的现状吗?”他说确实想过,曾借着中医科的主任年事已高,建议提老罗做中医科主任,但几个副院长都不同意。主管人事的副院长提了个折衷的建议,先请老罗做中医科的秘书,协助老主任做一些管理工作,如果做得好,再任命主任。大家都同意这个方案。没有想到的是,副院长和老罗一谈,老罗生气地说:“我凭什么给他提鞋、擦屁股?!他不配!”从此医院的人都认为,老罗就是马尾穿豆腐——永远提不起来的一块料,所以他也就没有办法了。

我沉浸在老罗早逝、老薛一帆风顺的思考上。他们都来自农村,都在同一个教室上课,老罗毕业后分配在县医院,却抱怨倒霉。老薛分配在镇医院,却高兴满足。为什么一个是一生不顺,一个却有令人羡慕的良机?这是智力问题吗?肯定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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