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贞近来胎动频繁且剧烈,她心里嘀咕,跑了好几次医院。最近这次,正阳老母亲非要陪着。伟贞劝:“阿姨,没事,您腿脚不好,别出门。”老母亲坚持。伟贞没办法,只好带她一起。老母亲一路点拨教育,说这个年纪怀孩子,不能太动,也不能不动。春梅来电话,问她到了没有。这次检查,是春梅找关系介绍的熟人,能问男女。伟贞说一会儿就到。正阳娘说:“你这个二嫂人不错,离了你们家还能处那么好。”伟贞说:“二哥有问题,二嫂也有问题,远香近臭,两个人在一起过那么多年,早都乏味了,所以我看,不结婚最好,有个紧张度,有个新鲜感。”正阳娘试探道:“以后都不找了?”伟贞叹:“拖着个孩子,找谁谁要?”正阳娘说你还年轻。伟贞没接话,她感觉老母亲在试探她。
到医院,一通检查,楼上楼下跑,老母亲扶着伟贞。伟贞又心疼老母亲,她腿脚不好。医院走廊里坐的都是孕妇,放眼望过去,竟有不少看着和伟贞年龄相仿的。伟贞坐在里头挺安心。有个盘着头的妇女伸着脖子跟伟贞搭话:“小二子吧?”倪伟贞一愣,没听明白。妇女又说一遍。她这才理解她说的是二胎。伟贞不自信地嗯了一声,似乎是肯定回答。那妇女道:“凑成一对好字。”伟贞尴尬笑笑。老母亲忙前忙后,去拿单,又给伟贞递水。排到下午一点多,好容易等到,倪伟贞小心翼翼进诊室。查出来,身体状况还不错,但医生叮嘱她,平时一定要保证睡眠,要身心放松,不要过度紧张。医生还说:“少吃盐,多吃新鲜水果、蔬菜,适当地活动身体。”说完后又说一遍,“睡眠一定要保证。”伟贞没敢说照顾痴呆的老妈。临了,伟贞看着医生,有点为难:“那个……我是张春梅的……”医生点了点头,没说话,在纸上写了个XY的符号。XY?伟贞想起二嫂春梅的叮嘱,说XY就是男孩,XX是女孩。她怀了男孩?伟贞一面道谢,一面退出诊室,正阳娘在外面等着她,见伟贞出来,也上前扶住她手臂。
“XY。”她声音很小,跟情报接头似的。两个人你搀着我,我搀着你,先出了孕妇拥簇着的走廊,下了一层。“XY。”伟贞又说了一遍。老母亲手抓得更紧:“男孩?!”她猜。伟贞点点头。老母亲激动得不知道手往哪放,颤抖着,不自觉说一句:“要是正阳知道就好了。”说完抹眼泪。
不经意一句话,伟贞脑子嗡地一下,空白,停了几秒,才慢慢回过神来。这下确认了。她知道。老母亲知道她怀的是正阳的孩子。那么她也知道正阳已经去世。倪伟贞任由她扶着走出医院,不晓得接下来怎么处理。老母亲问她饿不饿。伟贞心里乱,胡乱指了指路边一家餐厅,就要进去。老母亲瞧不上,说看着不卫生。两个人又这么相互搀扶着走了半条街,看到一家面馆还算利索,走了进去。
好些个念头、想法在伟贞心里打转。她准备好几个开头,可看着桌对面坐着的老母亲,又实在觉得难以启齿。正阳可是她的儿子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这瞒了有日子,迟早得说,还有她肚子里孩子的情况,她认为都有义务告诉老母亲。只是,想要开这个口,实在是巨大考验。
伟贞硬着头皮,大喘气。老母亲也看出她的不对劲。吃了几口,倪伟贞放下筷子,两手摆在膝盖上,背靠着椅子,咬紧牙关,深呼吸。“阿姨,我对不住你。”伟贞这么开头。老母亲淡定,放下筷子,伸出右手掌挥了挥,示意伟贞别说。伟贞鼻子发酸,眼睛发红。
老母亲道:“你和我都是正阳的亲人。”
伟贞眼泪控制不住,哗地流下来。
老母亲深吸一口气:“其实我就想看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过年的时候,正阳跟我说,他打算跟一个姓倪的姑娘结婚,我同意,你来找我之前,县里一起出去的二孩,给正阳做副导演的来看过我几次,又给钱又送东西,等你再来,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说到这儿,正阳娘禁不住老泪纵横,“这种事,糊涂点好,自己骗自己,我活到这岁数,够本,唯一的心愿就是看一眼孩子。你难开口,我更难,说破了,咱娘俩难相处,还不如这么弄着,等孩子落地,我看一眼就走。”
伟贞抹一把泪:“正阳没了,大姐病着,您能去哪儿?”
老母亲道:“回正阳关,养老院住不惯。”
伟贞犹豫:“阿姨,您得留下,我是假的,肚子里这个小东西是真的,您不能就这么走。”
“好孩子,知道你善,”老母亲动了动身子,“你妈情况特殊,马上添个孩子,不能再给你增添负担。”
“您帮我比我帮您多。”
“一把年纪,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
“不许走。”
“好孩子,别犯傻。”
“我要有心躲,根本没必要去正阳关见您!”
“不能拖累你。”
“就当欠正阳的,我在您身上还不行吗?!你舍得你这孙子吗?!”伟贞激动。正阳娘怕她动了胎气,连忙安抚。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老母亲才说:“要不这样,咱说好,能动就行,我就在这帮帮你,真到动不了那天,你把我送回正阳关。”“妈!别说这个话行吗?!”伟贞哭着说。
“妈”字不晓得怎么叫出了口。老母亲怔在那儿。伟贞哭着说:“我妈现在认不得我,天可怜见,又给我送来一个妈妈,正阳钱留得足,马上还有稿费结下来,您在我这儿,只有帮的,没有拖的,我是真心求求您,如果有能力,顾顾您这大孙子。”
正阳娘又是哭又是笑,重重嗳了一声。
时光倒回,不说远,大半年之前,倪伟贞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辈子除了亲妈之外,还会有另外一个妈,这位妈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却因为一个小东西联系起来。她们现在有一项共同的怀念,杜正阳,有一个共同的期盼,孩子。生下来,看着长大。倪伟贞仿佛顿悟一般。她忽然觉得过去几十年自己的种种叛逆行为无比可笑,身为女人,还有什么角色比妈妈更重要?作为艺术家,还有什么作品比创造一个孩子更伟大?只有孩子是自己的。伟贞轻抚肚子,期盼未来。
其实那天,救护车还没拉到医院,刘红艳就已经醒了,为了强调事情的严重性,她仍旧假装昏迷,一番检查、救治,她安然无恙。红艳要求倪俊立刻把她送回家——不是婆家,而是娘家。眼下,全家都得听她的,个中原因,竟是她在检查救治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件喜事——刘红艳再次有了身孕。她的地位陡然上升,再次成为重点保护对象,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躺在娘家的床上,对着妈妈,刘红艳声泪俱下:“自己买房就打我,生了孩子就把我捧成皇太后!这什么人!这什么家庭!”庆芬劝:“不许胡说,我问了倪俊,说都是不小心,是意外,买房子这事,咱也有不对的地方,过两天你回去,现在主要矛盾不是房子,是孩子。”
“我不回去。”红艳梗着脖子。
“你生的是他们家的孩子,不回去去哪儿?房子的事不愉快,借着孩子正好修补。你再闹,人家万一……”庆芬没往下说。红艳接上话头:“万一什么?离婚?他要提离,我立马同意,孩子带走,休想见一面!”
“听话,回去。”
红艳急得两脚在被子里乱蹬:“妈咱们不能这么丧权辱国、割地赔款,房子有了,根据地有了,咱们就得硬气,好多事情,就得谈。”
“谈什么?怎么谈?”庆芬不解。
红艳道:“憋到时候,自然上门。”
次日,倪俊上门,红艳耍了几句,轻巧打发回去。第三天,大周末,二琥终于上门。庆芬胆子小,吓得连忙仔细招呼,又对屋里喊:“红艳!你婆婆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刘红艳才穿着拖鞋缓缓走出,轻轻唤了声妈。二琥忙看着庆芬道:“你望望,这气还没缓过来呢,”又对儿媳妇说,“红艳,你安心在这儿住着,我来给你洗衣服做饭。”红艳小声说:“妈,别开玩笑,你还得照顾奶奶呢。”二琥手一挥:“让他爸累去!”又笑呵呵地,“红艳,别怪妈没提醒你,你这是二进宫,要吸取第一回的教训,你年龄不小了,千万当心。”红艳微微皱眉,婆婆嘴里冒出来的话,没一个字是她爱听的:“妈,孩子是我的,不用说我也会小心,也会在意。我就是一口气倒不匀,我就不明白,我刘红艳到底犯了哪个天条,人能这么对我!幸亏我命大,真要打死了,那可是一尸两命!”
二琥脸上挂不住,只能用笑掩饰:“都是误会。”庆芬喝女儿:“别胡说!”红艳再进一步:“怀头一胎,为了宝宝,我说买房,家里实在困难,拿不出半个子儿,我没二话,体恤,理解,不忍心添麻烦。我从来没说不买房子就不生孩子,这不,又有了不是。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得考虑,那么好,自力更生,谁也不靠。我是四处借钱买了这房子,就为将来孩子能住得宽敞点,健康成长。这要也是错,那真是为难做妈的苦心。我看这孩子来,还是这房子带来的福气呢。”为保孩子,二琥只能顺着:“是,这房子买得好,倪俊不对,我回去教训他,不疼老婆的男人那叫男人?那是畜生驴猫狗。”说罢京剧丑角似的笑起来。
庆芬连忙借着台阶:“红艳,跟你婆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