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大妹来。三婶平时说话麻利,接了话筒倒紧张起来,话说得零零碎碎,好歹把意思传了过去,还强调了,这侄儿是去过广东的,会技术。因大妹的儿子也在砖厂做工,便答应打听了明日回复。因久未联系,三婶又在电话里紧张地聊了些家常,有如握着火药筒跟人谈笑风生。次日,二春还是央了三婶过来打电话听消息,那边回话道,砖厂现在人都齐整,况且有了缺,他们村子还有人候补,暂时不会有位子。那二春听了,一腔热情也散了,耷拉着脑袋回来。
那雷荷花正坐桌边抱着娃儿,边吹着那热腾腾的草药,见二春进来,道:“你抱孩子把尿嘘出来去!”若是平时,一句话不说屁颠屁颠照办了,今日居然吃错了药似的,叫道:“老把这龌龊事让我干,怎不得霉气。”把雷荷花听得愣了,许久没回过神来,待回过神来,眼泪却出来了,自顾抱着孩子回卧室去。原来夫妻从没红过脸,二春没有脾性的时候比女人还女人,雷荷花也习惯了对他指使。今日这一顶撞,在他人夫妻看来不算什么,在雷荷花眼里,恰似冰火两重天,只道不认识这人了。二春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吃了,闷在厨房里,也不理会。恰那同厝一个女孩子见雷荷花抹着眼泪进了卧室,猜了疑,忙去巷口告了正吹风歇息的常氏。常氏慌张进来,见雷荷花还在哭啼,问了原委,也知道无非是儿子心中有烦恼事,嘴上不忿而已,还是把二春叫来,当着媳妇的面说了几句,道是自家媳妇不懂得疼,将来老了谁来相依为命等等老话,不表。
常氏从来是把儿子的愁当了自己的愁搁心上的,二春这么不顺心,她的心也悬着了。想想也是,自从广东回来后,也不想务农,也不曾有事业,真不知道时运何时转来。便抽了空,到宫庙林公殿前抽签去。那林公是村里最正的神明,长驻宫庙,村人有迟疑不决之事,全来问他。到了宫庙,点了香,取了签筒,跪在林公像前,边转动签条边轻声念念有词:“我儿李二春,乃是本村弟子,去年从广东做工回来,娶了媳妇,也生了一女娃,只是在家这一年来,也不会农活,也不曾有事做,请林公判决,时运何时来到。另,禀告林公,我这儿只重那一门做砖的手艺,而我村邻近又找不到适合的活儿,请林公指点,他还能做哪些合适的事,可到哪里寻找?”言毕,摇那签筒,一会儿便掉出一支,看了,是九签。想要再复一签,边上在等的一个老头道:“是好签,不用复了。”常氏依言,兴冲冲去找二春的三叔解签。他三叔长年卧病在床,懂得一点文字,对签理也颇熟。常氏来了病榻前,问道:“他叔,我这二春自回来后运气一直不来,给他到林公处问签,是九签,你看是哪个意思!”三叔道:“这个签是平安签。”从床头抽出签书,翻开念道:“劳君问我心中事,此意偏宜说向公。一片灵台明似镜,恰如明月正当空。签解为‘赵韩王半部论语定天下’,说的是北宋宰相赵普以半部论语治理国家,天下承平。本签者皎月当空之相也,凡事正直则吉之签。虽是前运不佳,前事去之后,渐见顺利。所以不必焦躁,心放宽去做即可。”常氏道:“这么说时运会来?”三叔道:“有时运,他去广东做了那么多年,有手艺,如签中丞相一样有治国的机会,只要做好人,就会顺利!”当下常氏欢喜不已,告知了二春,母子心都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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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春 11(1)
且说农忙过后,这一日下午,正是太阳暴晒时分。那厝外巷里,日头被青砖高墙给挡了,倒是凉爽,李福仁把一块长木板搭在一个台阶上,当了凉床,渐出鼾声。家中的黄狗也傍着李福仁的鼾声似睡非睡,见有人来了,便睁开眼睛。细春要了几个钱,买了根冰棍,因热得无处玩耍,也寻了巷口来。恰三个小孩子在玩丢石子,便在小孩中挑拨比拼一番,寻了些无聊乐趣。
李兆寿夹了根烟屁股,也扑哧扑哧冒着烟走过来,见了小孩子们道:“今晚我说书,你们都去听,
不要钱!”中间一个小孩子道:“谁肯听你的,晚上有录像看呢!”李兆寿讨了没趣,骂道:“你们就是去听,也是去耍闹,不去也罢!”细春倒是替老人解围道:“他们就懂得吃奶,哪懂得听说书,我要是见他们去听了,倒是一个个都扔河里去!”小孩子道:“我偏要偷偷去听,让你抓不着。”
李兆寿见李福仁光着膀子侧睡,问细春道:“可是你爹在睡觉?”细春道:“不是他是谁,我那狗最爱跟他睡!”恰李福仁从鼾声里转醒,起身来,黄狗也跟着起身,打了哈欠,张开前腿伸了懒腰,好似什么都学着主人。
李福仁问道:“店里通知了吗?”李兆寿道:“通知了,帮我写了墨字,贴在店面。也是那些店里坐的老人家怂恿的,说这大夏天,该叫一个说书的来,老人家还是爱听书的。”李福仁道:“也是,老人都听习惯了。”又对细春道:“你帮我去拿茶缸来。”
村中原有两个说书人,一个老些的,就是李兆寿;另一个叫李秀洪,也近五十岁了,是继承了他父亲的活儿。那李秀洪颇有些文化,又聪明,得了一个亲戚的引渡,到县里开布店去了,如今就剩一个李兆寿。这李兆寿六十出头了,恰牙齿掉了几颗,说话有点瓮了起来,因此不似以往说书一样利落了。
那细春端了茶缸出来,李福仁一阵牛饮解了睡觉渴,十分爽快。细春问李兆寿道:“为什么你能说书,我爹就说不了!”李福仁未等李兆寿回答,先笑道:“我头尾就上过三天学,他是进部队请教过老师的,怎么能比!”细春奇道:“你还进过部队?”李兆寿笑道:“部队倒是进了多次,就怕说出来让你笑话!”细春道:“你倒说来听听!”李兆寿道:“当兵我是去了三次,前两次是当国民党的兵,都是拉壮丁去的,咱们是农家人胆子,见了枪就怕,两次都是瞅着机会就跑回来了。还好后一次是当共产党的兵,现在才有发饷。”细春道:“发什么饷?”李兆寿笑道:“公社每个月有发我二十八块钱,就是幸好最后一次是当共产党的兵,要不然‘文革’我就要遭殃了哈哈。”细春道:“原来你还是有工资的!”李兆寿道:“有工资不假,可这工资不比当干部的工资,今天这个要几块,明天那个要几块,囫囵个儿就没了!”细春道:“说了半天,可你那说书的活儿是哪来的?”李兆寿嘿嘿笑道:“看这记性不太顶用,话说着说着就跑了,这也是我赶巧,在国民党部队里碰上一个老汉,也是抓壮丁来的,我们都是不想打仗了,哪里清净就躲哪里,他嘴巴闲不住,就给我说书。我也奇了,他说的我都能记住,也能一一说出来,他跟我说,你也可以靠这个吃饭的。我听说这可以吃饭,也就认真了,肚子里藏了几部书,趁兵荒马乱逃出来,那老汉也不知了去向。解放后有一年,镇上公社有说书比赛,叫各村的人去比赛,说有奖品,我便去了,嘿嘿,得了一个奖,奖了一个瓷缸,有一个干部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可以好好为人民服务,我想他的意思是会给我分配工作。回来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嘿嘿,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不是分配工作,是可以一边劳动一边说书,这就是,人脑袋里一有念想,就容易把别人说的话想歪,闹出笑话,不知道被我婆娘当了多少话柄。”说着,李兆寿自己倒笑了起来。
李福仁问道:“今晚你讲的是哪一出?”李兆寿道:“都得从《三侠五义》开始讲,这一出我当年去八都讲,要包场五块钱,老人不答应我就不讲,宁可住旅店一天花五角钱,后来老人还是应承了,因为远近没有谁比我讲得更起落!”李福仁问道:“你去比赛也是讲这一出?”李兆寿道:“正是,当年在镇上讲了这个,颇得些名气,后来远近才有人来请!”说罢嘿嘿笑了。细春问道:“为什么单这一出出彩,其他就不如呢?”李兆寿道:“哎哟,细春,你也是读过书的,也明白这道理,那干部跟我说了,你这一出好,是讲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了,《三侠五义》出彩在闹东京的五鼠,那钻天鼠,我就比做是阁楼上的耗子;彻地鼠,我说是地洞的耗子;穿山鼠,我说是墙洞里的耗子;翻江鼠,我说是阴沟里的耗子;锦毛鼠,我比方孩子耍的松鼠。那些老鼠成天都在家呆着,老少无不跟亲眼见了似的,开怀大笑。其他的比如《呼家将》《说岳》《杨家将》,我都说不到这般亲切,大概是里面找不到我们过日子里见的东西!”
福寿春 11(2)
你看,这农村的艺人虽是野路子出身,没什么正规理论,却因经年累月的磨练,自有心得。岂知那些有文化的搞文字的人,有的穷其一生,走那唬人的路子,也摸不透这朴素道理呢!
李兆寿正说得高兴,却见路口闪出一人进了巷子,先以为是陌生人,定睛看了才知是熟悉的,道:“这不是三春吗,换了一身派头了!”只见三春一件白衬衫,扎在黑裤上面,只扣了底下两颗扣子,露出快到肚脐的白条身子,脚下一双黑皮鞋,眼前一副蛤蟆墨镜,俨然是农民不像农民,公家人不像公家人。三春见众人在这里乘凉,便走了过来。李福仁跟他没有言语,没打招呼,倒是细春见了他那墨镜好奇,摘了下来自己戴上,看了看太阳,道:“倒是能让眼睛凉爽!”
李兆寿见了这个怪物,问道:“这大热天都穿拖鞋打赤脚,你倒穿了皮鞋,不嫌热吗!”三春有些不屑道:“不热,工作需要!”李兆寿笑道:“什么工作需要,是坐办公室吗?”三春又鄙夷地摇头,道:“办公室给我坐都不坐,是这个。”边说边扫了个旋风腿。李兆寿道:“你倒说出来嘛,你摆来摆去我们庄稼人哪看得出来!”三春伸出一根手指,问道:“黑社会你知道吗?我就是黑社会的!”李兆寿笑道:“我只听过旧社会新社会,倒不知道黑社会是哪里冒出来!”三春道:“所以嘛,说给你听也不懂!”李兆寿不服道:“你就说是干什么,比如我是拿锄头种地的!”三春道:“没那么简单,要说干什么,就是打人,谁不服气就踢谁,踢死了都不偿命的。”李兆寿笑道:“这是坏崽干的事呀,没听说这个也是工作。”三春道:“嗨,坏崽有我这个派头吗?比坏崽高级多了,怎么跟你说也不明白的!”又问细春道:“娘可在家?”细春把墨镜还给他,道:“你进去看看有没有在!”那李福仁瞅着三春进去了,对李兆寿道:“他说的话哪有准,你倒当他是诚实人。”李兆寿笑道:“也就是好奇,蛮问问他,他在外边飘,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外边有些信息他灵通,不比我们呆在村里光知道田头的事。”
三春偏门穿过后厅,径直到了厨房,没人,掀开桌上的碗罩,见有一海碗没吃过的稀饭,新米煮的,碗面上浮着一层香喷喷的膜。三春便找了些白糖,洒在上面,抓了双筷子呼噜呼噜往嘴里拨了。常氏刚从外边把茉莉花卖了,又一路走走停停跟人闲唠回来,在巷口见了李福仁道:“我可知那莲花心的茉莉花为什么开得不如鹦鹉笼,莲花心朝向是阴的,日头照得不足。那上面来的技术员说,茉莉花是不怕晒的,日头照得越足开得越欢。”李福仁道:“噢,是这么贱的。”常氏道:“明年开春不如把莲花心的移栽到小岭仔去,安春在鹦鹉笼的自留地也都是向阳的,明春都栽了去。”李福仁道:“正是。安春的自留地只等我侍候得能收成了,他就等着摘花去了!”常氏道:“是儿子的地,你也别分那么清楚,他若肯摘,那有什么不可的,你不为儿子那还为谁操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兆寿叔?”李兆寿嘿嘿笑了。细春知道此时常氏口袋里有零钱,便伸手进去掏了两角出来,常氏也不阻挡,只道:“别掏多,这个月会钱还发愁呢。”细春取了零钱,告知道:“三哥回来了,在里面呢!”
常氏忙进去,正见三春把一大碗香喷喷稀饭吃了个底朝天,忙道:“儿呀,你可回来了,几个月都没你声,可有吃的喝的?”三春把筷子一搁,抹着嘴巴,微笑道:“你看我这身行头,像是没吃没喝的吗?”常氏道:“倒是不像,只是没你信息,娘不能不担心你吃啥喝啥,住在哪里,有没有被人欺负?还听你细叔说,曾到华生哥那里吃过住过,是吧?”三春不屑道:“说哪里话,他一个老师,工资还不够吃喝拉撒,我去他那有什么便宜可占。我朋友那么多,住的地方多了,住腻了自己就换换而已。崇文旅社,我住那里一个月,老板都不要我钱,现在我租在县里一个平台房子,给房东钱,他还不收,说你想住就住,都对我到这个程度!”常氏道:“哎哟,什么好福气都能遇上这么好的人!”三春道:“这里头的奥妙你不懂,他们看出我身份来,就不敢要我钱了。现在我干很轻松的事,每个月都有工资,比那坐办公室的还舒服又自由,一切都走上正轨,跟以往都不一样了。”常氏喜道:“哎哟,那你时运可能来了,也该来了。你做的什么事呀,也跟娘说说,出去人家问我你在县里做什么,好歹也有个说头!”三春道:“这事说给你听你也不懂,我的这工作那录像里面演的才有,这村里的土人是不能了解的。”常氏道:“哦,那先进的东西我也就不问了,知道你有吃有喝我就放心,按我说,你这年龄,要是有生活了,也该说个姑娘回来了。”三春道:“那都是小意思的事,等我闲下来再弄几个姑娘你来挑!”常氏道:“什么弄几个,弄一个就够了。莫非是县里的姑娘?”三春道:“废话,我现在难道还找农村的姑娘!”那常氏喜悦得眼角倒湿了,道:“要是真能这样,那就祖宗保佑了。”
福寿春 11(3)
母子俩聊了,又扯到辞退保姆的事,常氏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三春道:“早知道她这个女人这么小气,我就雇一辆车去,把她家里东西都拖走算了。倘若她现在还敢惹我,我倒给她一个教训!”常氏劝道:“儿呀,别说横话了,那叶华是个好人,你不要去计较她。”本来还想提到借钱的事,让三春手头宽了就把债还了,但看这口气,只好把话头咽了下去。常氏又转话题道:“那你回来做甚?”三春道:“我听说你被人辞了,回来看看呀,若受气了,我得找她出气去呀!再有,我回来找个把人手去县里干活!”常氏道:“你可别再提受气不受气的事。你要找什么人呀,你二哥想找事还没找到事做呢!”三春道:“我这活儿要脑子活络的,他那闷人可不行。你别问,我这处理完事就回县里。”常氏道:“既如此,我且到街上买点鱼菜回来。”
三春闲扯完毕,在灶口柴堆里取了一截草茎,边剔牙边出门去,从下边街逛荡到上边街。原来增坂村的街道是丁字街,东西长街叫上边街,从下边井往南一条叫下边街。三春带了一身派头走过,自然是家鼠走在田鼠堆里,有与众不同的时髦相,在店头认识的人叫道:“哇,三春,已经这么派头了,在做什么事呀!”三春微笑致意,低调回道:“没什么,忙工作!”又有那不服气的后生仔待他走过,讥笑道:“还真有人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县里当坏崽!”那听者又多了一份好奇打听,那不服气者似懂非懂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消息就不胫而走了。也有人道:“你若看不起他,也整这一身派头来?”那后生仔道:“我没那派头,也不当坏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