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冬天,有无数的事件刺激着南京底人们。汪精卫被刺,藏本失迹。燕子矶的日本军舰褫下了炮衣,人们传说:除了教导总队以外,南京没有军队。南京底市民们在兴奋和恐惧中生活着,在谣言中生活着,他们模糊地感觉到,城里和郊外,是在秘密地进行着军事的工程,因为各个险要的地方:雨花台、台城、紫金山--都封锁了。而在京沪线和苏嘉线,是建筑着所谓兴登堡防线。侵略者底铁骑迫近来了。
在上海、广州、北平,掀起了学生运动底怒潮:青年们要求政府领导抗日。
在这种巨大的兴奋里,冬天,蒋少祖离开了他底工作,到苏州来结束他底私人事务,这种紧张使他感到有清醒的必要,使他感到,划时代的伟大的事件即将到来,他应该找一个时间沉思一下,并且结束私人的事务。苏州底房契在他底手里,诉讼现在已不再妨碍这个房子底出卖,同时苏州有人愿意出相当的价钱买它。他觉得假若这个机会错过了,便又要延岩下去并且可能发生新的纠葛。于是腊月中旬他和陈景惠到苏州来。
到苏州的时候,他觉得奇异:为什幺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全中国都冒着烟的热烈的“前夜”和落着雪的严寒的冬天来苏州。但他想,暂时地离开那热烈而烦扰的一切,在落雪的古城里走着,清醒地意识着生命底自由,是快乐的。
他抱着小孩在雪里走出车站,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辜负他,他也没有辜负这个世界,心里有大的恬适。
陈景惠,穿着灰色的冬季的短大衣和男子的皮靴,手插在衣袋里,快乐地在雪里踏着;听着那种清醒的声音,有严肃的,感动的表情。
“我觉得满足,现在最好!”她带着这种表情说。“是的!”蒋少祖回答。“你看那边,雪盖没了一切--”停了一下,他加上说。
发现陈景惠所想、所感到的,正是自己所想、所感到的,蒋少祖感动了。他们觉得现在最好,因为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们两个人,又是这样的和谐。这是多时未曾有过的。因此那种新婚,那种蜜月,特别宽容地,又来到这对夫妇当中,颁给犒赏了--但他们都带着大的严肃,因为他们已经饱经风霜,明白人世;他们明白这些东西是不能轻易触动的。
他们在旅馆里住下来,然后出去找人接洽。下午,由介绍人领着,那个买主到旅馆里来了。
这个买主进来的时候,蒋少祖正躺在藤椅里看报,一面地考虑着自己底渴望故居的忧郁的心情。门被推开,蒋少祖放下报纸,吃惊了--他决未料到,要买这一座有名的房子的,是一个面孔呆涩的,穿得臃肿而破旧的乡下老头子。
介绍人认识蒋少祖,走进房,问了一句报纸上有什幺消息,拿出一种小城里的人们对都会的人们的恭敬态度来,轻轻地坐下。但那个老头子,鼻涕挂在胡须上,却在门前站着。这个老头子,手抄在棉背心里,如人们在讽刺中国的漫画里常看见的,以一种呆钝的,不放心的眼光看了一下房内。从他底笨重的钉鞋上,雪和泥溶在一起,在地毡上淌着。“进来--”介绍人,以一种命令的态度说。
陈景惠坐在炭火旁,怀疑地,恼怒地看着这个不敬的老头。
“是--蒋家二公子?”老头狐疑地走进房来,问。“你底房子,我们家儿子要买。--是不是你做主?”他直率地问,没有坐下来。
“我们底房子!”陈景惠生气地回答。
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有一种为干练的妇女们所有的谦逊的、快活的表情出现在她底画着假的眉毛的脸上。她站起来,倒茶,并且请老头坐下。
“上海人,多幺能干啊!”那个穿着马褂的年轻的介绍人底羡慕的表情说。
“这里的天气,冷得多哪!”陈景惠向介绍人说,笑着。“我刚才还以为他不是的--真料不到!”她说,看了老头一眼。那种活泼的精力流露在她底姿态上。
但老头,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旁若无人地坐着不动。
陈景惠从皮夹里取出文契来--在她丈夫底事业上,她已站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了。
“你看看。”她笑着递给老头,然后她拨火。
陈景惠,穿着精致的、绿色的拖鞋,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非常自在地走动着,好像鱼在春季的水里;又取了什幺,向着少祖低语着。蒋少祖严肃地点了头,然后拿起报纸来,遮住脸。
老头,在抓住文契的时候,眼睛发亮。并且手腕颤抖。他把纸张展开来,举到鼻子上面,看着,喉咙里发出感动的声音来。人们会觉得,他是抓住了一个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