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他不曾后悔过救回纳兰玉,却不能不痛恨抱憾。十二天,他不曾请求过董嫣然,却不得不承认,他欠了董嫣然。
一个没有出世的婴儿,何其轻微,又何其沉重,沉得比千千万万人的鲜血和尸体更加让人难以背负,沉得让他明白,也许这一生,他都还不清。
“你还要抱着她发呆到几时?”性德语气平淡:“流产的人也需要治疗打理。我开几副方子,替她调养身子,你找两个丫头、两个常给人接生有经验的稳婆,为她料理身体。
她现在的下身,要好好处理,不可再耽误。“
卫孤辰眉头一皱:“我这边一时半刻也不能马上找到稳婆,既是不能耽误,你来料理如何?”
性德微微地挑挑眉,感到十分的不解。他自己是不会介意男女大防的问题,但董嫣然毕竟不是鹰飞那种完全不管男女之分的庆人,她以后还要做人的。现在只是流产,又不是性命相关,非要立刻出手处理,卫孤辰何以提出这等荒唐的要求。
见到性德大不以为然的表情,卫孤辰也不由在心中无言地叹息一声,抱起董嫣然,转身出去了。
性德静静站在原处,直到卫孤辰的脚步声已完完全全遥不可闻,他才慢慢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是他翻手风云,覆手烟雨,布定局,设定谋,是他把那女子一步一步,推至如今悲凉境地。
他慢慢握紧五指。他是对的,他用的手段虽毒,终究还是在救那个面临悲凉命运而不自知的女子,他应当无愧,可是为什么,那女子的手握住他的手,那样无助地哀恳时,他不知道,那一盼颤抖的是谁的手,为什么,那女子悲凉的泪落在他的掌心,即使此时此刻,依然感觉得到灼人的温度。
轻轻推开门,可以看见床上柔弱的身影蜷在一起,如此固执地将身体抱做一团,似是在拒绝任何人在此时此刻的接近和安慰,又似还想无望的对抗整个世界,以保护明明已注定不可挽回的一切。
卫孤辰站在门前良久,一时竟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灾难已然降临,纵倾九州四海之力亦无可挽回。而他从来只懂得如何用武力去制造灾难,灾难的善后与安慰,素来不是他所长。
也许过了很久很久,董嫣然才慢慢抬头,她的目光明明自他身上撩过,却又仿佛毫无所觉,淡漠麻木,不带半点情绪。
卫孤辰微微皱眉:“可要我通知容若?”
董嫣然微微一颤,自得知噩耗后,第一次脸上有了表情,她很慢很慢地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应该知道。”卫孤辰拂然道。
董嫣然唇边努力扯出一个淡然的笑容:“有我一个人伤痛已然足够,无需再带累旁人。
“他不是旁人。”卫孤辰的声音中,隐隐有愤怒的波动。
董嫣然徐徐抬眸,静静看着卫孤辰:“你为萧性德做过的事,心里的苦,你会愿意一点一点地同他慢慢说清楚吗?”
卫孤辰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气,手握紧剑柄又徐徐放开,这个女人,难道生来就是为了专门戳他的罩门戳他的痛处的吗?如果不是她现在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直接给她一剑。
“你是女子,你为他付出你的贞操相救,他却昏昏然总以为是和另一个女人颠鸳倒凤,你为他千里奔波时,他在哪里?你为他负伤应战时,他在哪里?你为他怀孕受苦时,他在哪里?而你一个人承受失子之痛时,他又在哪里?”
“但这一切从来不是他的要求,他没有要我做过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董嫣然平平抬眸看向卫孤辰隐含激愤的眼:“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若是不幸,也该我自己承担,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拉上他。”
她静静地笑笑,笑容中有几许悲凉,却也有几许骄傲:“我虽是女子,却也不肯受人怜卫孤辰沉默了,是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就算有着千万种不同,但骨子里的傲气都是相似的。受了再重的伤,只是若无其事遮掩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从来都不肯展示自己的不幸,以博取他人的怜悯,哪怕对方是心爱之人,也是一样。”
董嫣然却明眸沉静地望着他,淡淡地问:“你这样生他的气,到底是为我不平,还是另有原因呢?”
卫孤辰眼神微微一闪,心里叹了口气,再次确定,这个女人生来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
董嫣然声音轻柔无力,语气却安稳坚定:“在容若看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但他对性德是不同的,性德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肯为性德死,肯为性德不顾一切危险跑到秦国,在他心中,有时侯,性德甚至比楚韵如和他更亲密。性德在他身旁,不会有委屈,也不会有和我相类的遭遇。”
卫孤辰的眼神渐渐冷森下去:“你想说什么?”
董嫣然仿佛感觉不到他语气中强抑的愤怒,慢慢转过头,看窗外无限阳光,语气怅然:“真心爱惜一个人,是为他着想,体谅他关心他不要让他为难,而不是束缚他,拘禁他,勉强他。”
卫孤辰冷笑:“你这话又何尝是为了性德说的,想不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心情去为容若着想。”
董嫣然微笑,眼神遥遥锁住窗外在花间共舞的一双蝴蝶,轻轻地说:“若是你身遭大难,若是你面临天绝地灭之境,难道会不为性德做最后的设想吗?”
卫孤辰眼神一跳:“天绝地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