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隆迪语里,人们问候时会说“Amahoro”,意思是“和平”。如果你说了好几遍Amahoro,这表明你一定是高兴坏了。德奥听到爸爸的声音时,不知自己到底说了多少遍Amahoro。
“爸爸,我是德奥!”
“哦,”爸爸说,“能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接着他又问:“你真是德奥?”
“那还能是谁!”
“嗯,”爸爸听起来有点困惑,“我以为你声音会有变化。”
“为什么?”德奥不解。
“没什么。”爸爸回答,“你现在在哪儿呢?”
德奥告诉他说自己现在在美国,北美洲。
“哦,那你是在Iburaya。”爸爸说。
第八章 纽约 1995至2000年(3)
电话里爸爸的声音不像德奥记忆中那样威严果断,不过也许这只是因为爸爸知道自己的儿子活着、听到儿子的声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原因,德奥亦是如此。德奥也不确定爸爸后来又说了点什么,但爸爸确确实实还活着。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也许正想:“德奥现在正和我说话,他这是在哪里跟我说话?他可能在什么地方?”可是德奥也解释不清自己在哪儿,无论他怎样说,爸爸也还是听不明白。
接着是妈妈接的电话。
“妈妈,我是德奥!”
“不,你不是,”妈妈说得很坚决,“你只是我脑子里的声音。”
然后“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德奥又打了过去,让妈妈再接一次电话。这次她没挂电话,可也是一句话不说。妈妈现在十分警觉,仿佛是觉得有人正在劝她买她渴望得到却不能得到的东西。德奥在电话线的这端也开始胡思乱想。能听到妈妈的声音真是太好了,他从未敢想过还能再次听到父母的声音。可是同时,听到妈妈说话也让德奥感到害怕:爸爸妈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布隆迪,他们算是老人了。德奥脑子里浮现出故乡一座座连绵的山头,爸爸妈妈头上顶着带出来的沉重家当,弯着腰艰难地挪动着步伐。他们在路上都受了什么苦?在难民营里会不会吃尽苦头?妈妈被侮辱了吗?要是妈妈开始向他讲述他们受的苦该怎么办?长途话费一分钟五美元,都是查理和南希付,打电话时德奥一边焦急地想他怎样才能把自己这种悲喜交加的感情理顺,回到他对父母应有的那种感情,一边还要想尽办法让妈妈相信自己就是德奥。
她必须明白,他还活着!
虽然自始至终,德奥知道这不可能做得到。
德奥本以为自己已经没家,这曾经是他最大的阴影。现在他最大的担心没了,却又有了新的负担。有时他真希望自己还是一个心如死灰、了无牵挂的人,偶尔也想丢下一切不管,晚上再偷偷跑回到中央公园去。但是德奥这时就会想到父母正在卡扬扎辛苦地重建着自己的家,奶奶自己一个人在布坦扎生活,兄弟姐妹都还在树林里躲着不敢出来。而自己现在由南希和查理照顾,上了一所属于常春藤的名校,并在那里学习生物化学和哲学,甚至还有人以为自己是个非洲王子。这一切都使德奥觉得自己“没用、无能、自私自利”,简直就是个可恶的“寄生虫”。他要想当上医生并能好好赚点钱恐怕还要等好多年,也许他该选一个更务实功利的职业,这样他就能早点帮上家里人。抱着这些想法,德奥报名上了基础经济课,虽然课很有趣,可是课上的每一分钟都使他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的梦想。一周后,德奥放弃了这门课,心里很是自责。
他也想回布隆迪去看看,可这根本行不通。德奥刚刚勉强争取到了难民身份,律师詹姆斯说,如果难民又回到他当初逃出来的地方,那移民局很有可能不会再承认他的难民身份。
德奥能做的只有给家里寄钱。
他常去教区住宅看望莎伦。他听南希和查理说莎伦以前是位修女,但他从没有向莎伦问起。她不说,德奥便也不会刻意去问。但德奥知道莎伦每次见到自己都很高兴,她会问:“告诉我你最近过得如何?”德奥带来好消息时,比如他被哥伦比亚大学录取了,莎伦会激动地抱抱德奥说:“我太为你骄傲了!”在德奥寻找失散的家人时,莎伦一直陪在他身边,后来不久,德奥找莎伦借钱想寄给家人,莎伦给了他还算不少——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百美元。后来,德奥和沃尔夫一家帮莎伦从教区搬到了一个呆头呆脑的老太太的公寓,莎伦在那里租了一个狭小的房间。看到莎伦住得那么局促,家当也是零零落落,德奥才知道她其实基本上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样贫穷。从那之后,德奥再没找莎伦要过什么。
第八章 纽约 1995至2000年(4)
德奥有时也打些零工,比如给高中生辅导数学功课,偶尔在酒吧做做招待,还尽量从助学金中省下一些。查理每周日早上都会把零花钱装在信封里,写上“德奥收”,然后就放在厨房台子上。德奥知道,查理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拿到每周一百元的零花钱时心里不那么别扭。德奥第一次收到信封的时候就很抗拒,他能省就省,剩下的钱就收在公寓中。德奥知道,如果他硬要把钱还回去的话,南希和查理会觉得心寒。现在,德奥更努力地省钱,把剩下的钱全部寄到布隆迪。他算了算,每周乘地铁上学,交通费只要二十美元就够了,而且有时他还可以从曼哈顿的南部一直向北走到位于哈林区的大学,这样又可以省下一点。后来,德奥干脆连午饭也省了。一次上生物化学课,他们在饥饿机理中学到,在饥饿的早期,人的肝脏会对饥饿作出反应而造成口臭。一位不算相熟的同班同学对德奥说:“哥们儿,你得多吃点。”于是德奥调整了一下策略,就是晚上在家跟南希和查理吃饭时多吃些。
尽管如此,比起攒钱,把钱寄给家人更不容易。家人没有银行账户,这样就不得不寄现金。德奥把两张明信片粘在一起做成一个信封,把钱藏在里面寄给安托万,但他从克劳德那儿知道,明信片到了,但里面空空如也。
钱很可能是在布隆迪被偷走了。不过,德奥想也可能是他去投递的纽约那家邮局的人干的。或许试试另一家邮局就好了。一次,德奥跟着南希和查理去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市拜访一位朋友,他自己一个人在一片生活区闲逛,身上还带着准备寄给家里的钱。他看到有座房子前立着旗杆挂着美国国旗,就径直走过去敲门。有个男人出来开门,德奥说他想寄封信。
“你脑子没问题吧?”那人奇怪地问,德奥赶紧走了。
在布隆迪,只有政府机构才会挂着国旗,看来在这里情况不大一样。
在纽约的联合国大厦附近,德奥偶遇了一位布隆迪同胞,他在纽约靠开出租车为生。他给德奥介绍了几位在布隆迪领事馆工作的朋友。现在,布隆迪已经开始了和平进程。德奥主动要求带着到联合国的布隆迪官员在纽约转转,完全义务,不需要任何报酬。他打算在纽约为他们服务,然后让他们帮自己把钱带给布隆迪的家人。一般都会带给安托万,再由安托万把钱分给别的亲戚。然后德奥会打电话让克劳德告诉安托万,钱已经捎回去了。有时德奥在电话中问起汇款时,克劳德告诉他安托万去找那个捎钱的人,但那人说钱包或者行李箱让人偷去了,钱丢了。不过大多数时候,钱都能通过这条途径顺利送到。
德奥刚开始给到纽约来的同胞当向导时,希望能通过与他们的接触,让自己获得“为布隆迪做了点什么”的满足感。起初,德奥充满使命感,很热心地做这份差事。他带同胞参观世界贸易中心,抬头看着大厦,德奥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