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咖啡桌旁,一边等柳德米拉,一边阅读卡维达尼亚借给你的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你脑子里同时盘踞着两种期待,一是对小说的期待,一是对姗姗来迟的柳德米拉的期待。你专心看书,想把对她的期待溶解到书中去,幻想能从这些书页中看到她迎面走来。然而你看不下去,那本小说被锁定在你翻开的那一页上,仿佛只有柳德米拉到来才能解开束缚故事展开的锁链。
有人叫你。服务员在桌椅间穿行并呼唤你的名字。快起来,电话找你。是柳德米拉找你吗?是她。“现在我不能上咖啡馆去,以后我跟你解释为什么。”
“喂,我拿到书了!不,不是那本,不是那些,是本新的。你听我说……”你难道想在电话里给她叙述这部小说?别急,先听她说,看她想告诉你什么。
“你来吧,”柳德米拉说,“对,上我家去,现在我不在家里,很快就回去。如果你比我先到,可以进屋去等我。钥匙在门口擦鞋垫的下面。”
她生活简朴,胸怀坦荡,钥匙放在擦鞋垫下,表明对邻居充满信任,当然她家里也没什么好偷的。你急忙奔向她告诉你的地址,按按门铃,无人回答。正如她事先告诉你的,她不在家。你找到钥匙,进入这个因为百叶窗放下而变得昏暗的房间。
这是一位独身姑娘的家,是柳德米拉的家。她独居。难道你首先要证实的是,她是否独居,这里是否有男人来过?或者你更愿意尽可能对这些事不闻不问,一无所知,不去揭开这个谜?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阻止你东张西望(你稍稍把百叶窗拉起一点,仅仅拉起一点点)也许因为你觉得不配她信任,你不能利用她对你的信任像个私人侦探那样调查她的隐私。也许因为你对独身姑娘的住所了如指掌了,不必细看就知道这里可能有些什么家私。我们的时代是一统文化的时代,文化模式非常确切。家具、摆设、被褥、留声机等,可供选择的品种与式样极其有限。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使你真正了解她呢?
女读者,你究竟是什么模样呢?这个以第二人称叙事的小说不仅指你男读者(你也许是虚伪的“我”的兄弟或替身),而且也指你女读者。你从第二章起就以第三人称出现了,这是因为一本小说要成其为小说,必须有个第三人称,必须使第二人称男性与第三人称女性之间发生某种事情,再进一步发展,或以喜剧的方式结束,或以悲剧的方式结束,即人生的各个阶段。就是说,我们必须遵循度过一生的思维模式;也就是说,我们按照这些思维模式赋予人生中的各种事件以意义,赋予一些我们借以经历这些事件的意义。
本书一直十分注意让阅读本书的读者能够进入角色并与小说中的“读者”等同起来,因此未曾给他起个名字。因为,那样做会把他与第三人称自动地等同起来,把他变成一个人物(至于你,因为你是第三人称,必须给你起个名字,叫柳德米拉)。而且本书还让小说中的男读者处于抽象状态,只是个代词,可以给他附加各种定语,令他完成各种动作。对于你,女读者,让我们看看这本小说能否给你描绘出一幅肖像呢。为此,首先得制作一个限制你向四处扩展的镜框,然后再描写你的线条。
你第一次出现在男读者面前是在一家书店里,站在一排书架前面,仿佛书架上面的那些书需要有个女读者的形象。你的家是你读书的地方,它可以告诉我们,书籍在你的生活中占据什么位置。你把书籍当做你与外界隔绝的盾牌,当做你想入非非的幻境,或者当做你与外界联系的桥梁,你希望通过书籍使外部世界丰富多彩、宽广无比。为了理解你这种思想,男读者知道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参观一下你的厨房。
厨房是你的住房的一部分,可以告诉许多有关你的情况,例如你做饭不做饭(看来你做饭,虽不能说天天做,却也经常做),是做给你一人吃还是也做给别人吃(经常是你一人吃,但仔细观察一下,好像你也做给别人吃;有时你做给别人吃,但你心甘情愿,就像做给你自己吃一样),你生活简朴还是考究(你采购的食品与炊具令人想到你的食谱考究而怪病,起码你有这种思想,但这不等于说你是个饕餮之徒,不过晚饭只煎两个鸡蛋你会觉得寒酸),站在灶台前做饭你觉得是迫不得已呢还是觉得愉快(这个小小厨房内的设备放得十分合理,你既可以去那里操作又不感到狭窄;你尽量不在那里多待,但即使待在那里你也不会不高兴),等等。家用电器代替了人的劳作,我们虽然不应忘记它们的功劳,但也不必对它们表示特殊的崇拜。这里的炊具有点唯美主义(这里有一套由大而小的半月形剁馅刀,其实有一把就够了),但一般说来这些装饰品都有实用价值,很少纯属装饰。你的食品储备也能告诉些有关你的情况:你有一套品种齐全的香料,当然,有些是常用的,有些似乎仅仅为了使你的储备齐全;你的芥末也是这样,但你那一条条蒜辫更能说明问题,它们挂在伸手可取的地方,说明你与食物的关系不是一般的瞎凑合。看看你的冰箱,可以收集到一些宝贵的情况:鸡蛋架上只剩下一个鸡蛋;柠檬只剩半拉,那半拉已经干枯。总之,冰箱里的情况说明你有些马虎。幸好冰箱里还有栗子酱,黑橄揽和一小瓶婆罗门参,这说明你在采购时,全凭商店陈列出来的商品对你的吸引,头脑里没有装着家里究竟缺少什么食品。
通过观察你的厨房可以得到这样的印象:你是个聪明、敏感。很有条理却不善料理家务的女性,让实用性服务于幻想。单凭对你厨房的印象什么人会爱上你吗?谁知道呢。也许男读者会爱上你,他已经对你怀有好感了。
“男读者”继续对这个他掌握其钥匙的房间进行侦查。你房间里放着许多东西:扇子、明信片、香水瓶和挂在墙上的项链。这里的每一件东西,当你凑近看时,都好像不同寻常。意想不到。你与这些东西的关系亲切而不一般。只有你觉得那些东西是你的东西时,它们才会成为你的,这是因为你与各种东西的关系是与它们的外形的关系,不是同看到它们或触摸它们时可替代它们的那些理性观念或思想感情之间的关系。你一旦认识了这些东西或掌握了这些东西,它们便不再是一般的待在那里的东西,而是具备了一定意义的东西,即它们已成为一句话中的各种词语,成为你头脑中由符号与形象构成的标记。你拥有这些物品吗?也许还没有充分的依据这么说,但是现在可以这么说:你拥有你自己,即你与这些符号紧紧连在一起,它们成了你的一部分,你耽心失去这些符号从而失去你自己。
在屋内一个角落里密密麻麻挂着许多相片。都是谁的相片呢?是你不同年龄时的照片,也有其他许多男人与女人的照片,有些相片已经很陈旧了,仿佛是从一本私人相册中挑选出来的,把这些相片放在一起似乎不是为了回忆什么人,而是为了展示人生的各个时期。这些十九世纪的雕饰着花卉的镜框各不相同,有银的。铜的、珐琅的、龟甲的、皮革的与木雕的,合在一起也许能够表达发挥过去那些生活片断的作用这一心愿,但是它们也可能只表示镜框的收藏,里面那些相片只起填充作用。再说,这里有些镜框并未镶嵌图画,而镶着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有个镜框里面竟镶着一张字迹无法辨认的旧信纸,另一个里面却什么也未镶嵌。
那面墙壁的其他地方什么也未悬挂,旁边也未摆什么家具。整个房间里的情形都差不多如此:这里什么也没有,那里却挤满了东西,犹如图书必须把各种字符都集中在书页中间,在四周则留下空间供人休息或喘息。
家具与家具上的小摆设安放得也不讲究对称。你的家虽窄小,但你却把你的小书房布置得看上去挺大。你在这里努力追求的不是令其符合某种固定方案,而是努力使那里的物品协调一致。
简而言之,你是个爱整洁的人还是个不爱整洁的人呢?对这种断然的问题,你的家既不能回答说是,也不能回答说不是。你当然有整洁的想法,而且观点严谨,但是你的想法在实践中却不能系统地运用。可见,你对这个家的兴趣不是始终如一的,而是随着日子过得好坏与情绪高低而波动。
你性格忧郁还是开朗?你治理家庭表现出来的智慧,说明你利用你心情愉快的时刻做好准备,以应付你情绪低落的时刻。
你真的好客?还是你让朋友进入你家表示你对他们很淡漠?男读者正在找个地方坐下来看书,但他不想侵占那些明显是留给你自己的地方。他现在的想法是:客人能在你这里觉得很舒适,但客人必须遵守你的规则。
还有什么呢?啊,盆里的花草好像几天没浇水了;也许你有意选择一些不需要经常照顾的花草来养。另外,这里既没有狗,也没有猫和鸟,说明你是个不愿加重自己义务的女性。这既可能是你自私的表现,也可能是你想致力其他非个人事情的表现,也可能表示你不需要别的东西来替代你天赋的倾向,这种倾向使你去关心他人,关心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书籍……
让我们先说书籍吧。第一个印象,至少你排在显著位置的那些书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认为书的作用是直接供人阅读,而不是作为研究或查询的工具,也不是作为藏书按一定顺序排列在那里。也许你有时候也试图赋予你书架上的图书以某种表面上的顺序,但由于不同原因你的企图都一次次失败了。你把各种书摆在一起的主要依据,除了看它们的高矮以外,就是看它们的时间顺序,它们先来后到的时间顺序。你不管怎么摆,反正都能找到它们,因为你的书并不很多(还有些书你只能放在其他地方,放在你度过你生活中其他阶段的一些地方),也因为你并不需要经常重温那些你已经看过的书。
总之,你好像不是一个需要温故的女读者。对读过的书你记得很清楚(这是你让人首先了解到的有关你的情况);也许你把你读的每一本书都与你过去某个时期读过的书等同起来,一劳永逸地把它们统一起来。你喜欢在头脑里记住书的内容,同样你也喜欢把书作为用品摆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