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河每次回农村的时候,那些大爷大妈都会把他夸得像花一样,这次也不例外,他背着书包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坐完公交又走了两公里路,花了足足三个小时到家的时候,他妈妈正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和那些他记不住脸的婆婆妈妈嗑瓜子,磕得瓜子壳飞得满院子都是。
看到他回来,她妈妈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要开花了:“小河回来了……这孩子啊,真孝顺,每次去学校来回都不要我们操心……还经常在家里帮着我们干活……学习上就从没要我们操过心,次次都是班里第一……”
左边那个阿姨笑眯眯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然后好奇地问:“这孩子也太优秀了吧……高中学习很辛苦的,花城中学离这老远吧,你们就没想过租房子走读吗……”
“我们两还要给小河赚老婆本呢,他呀就每个月都在学校住宿,每两周放假的时候才回来……”
孟星河看着说得唾沫横飞的妈妈,心里突然升起无限的难过来。
虽然说,哪有子女嫌弃父母的,但是看到人家父母的打扮、精气神和谈吐,在回家看自己母亲这个说话毫不保留的大嗓门的样子,这种突如其来的落差感险些把他击垮,在外人面前讲自己的话,更是没一句中听的,每句话都在往他心里插刀。
刚考完试的孟星河非常疲惫,勉强扯出笑容,一个一个左邻右舍阿姨奶奶的叫过去,心里的思绪乱糟糟的,一会惦念着薛瑾瑜,她来了之后基本上成了他在班里的劲敌,一个女孩子为什么理科这么好;一会寻思着得给岑淑慎道个歉,又想起她在后面猛追不舍的成绩,又突然觉得老天不公;一会想着星巴克的两个三明治得赶紧放冰箱,晚上给爸爸妈妈吃……
孟妈妈似乎看出了他的疲惫,招呼他赶紧回房间休息,又说,“你还没吃午饭吧,我给你留了红烧肉,你热一热吃……”
“好,谢谢妈妈。”孟星河为自己脑子里一瞬间滑过的念头感到羞愧,他怎么可以嫌弃自己妈妈呢,那可是把他拉扯大,省吃俭用为他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的妈妈。
孟妈妈拿粗糙的掌心满是茧子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带着点羞涩,不好意思地对着两个邻居说:“你们瞧这孩子……”
“多有礼貌啊,你看着行为举止,到底和我们乡下人不同……山窝窝里也要飞出金凤凰咯……”短头发的大妈在围裙上搓掉了点油污,从怀里掏出了一条巧克力塞孟星河手里,“小伙子,你吃这个,瞧你瘦的……”
“谢谢姨。”孟星河腼腆地接过了巧克力,他特别爱吃费列罗,一回到房间就从口袋里掏出它,撕开金色的外皮,一口吞下圆润的小黑球,不太像可可的味道,也感受不到坚果的香气,只有甜腻腻的感觉在口腔里挥久不去,他抬起手里的巧克力,仔细打量。
“罗列费?”孟星河把手里的垃圾团团扔进垃圾桶,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一声。
就算在楼上房间里,关着房门,也能听到楼下院子里妈妈放声大笑的声音,他无奈地戴上耳机。
*
苏省中南部沿海城市的农村,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穷困问题并不像花国中部那么严重,甚至有很多富豪都是农村起家,虽说老家不怎么回来,但庄园别墅之流修得工整漂亮,请人看护,回老家可以直接拎包入住。农村里人口流失严重,基本只有老人和少量中年人,大部分年轻人和中年人都外出打工了,混好了把孩子接出去,混不好就留在家乡,都成了村里的野孩子,大部分孩子都是没有我要为了未来做出什么什么样的努力的意识的,其中绝大部分都考不上高中,外卖员快递员甚至街溜子都大部分来自这个群体。
由于教育资源和家长重视度的问题,其实农村的孩子们能考上高中的少之又少,更何况他们这个城市为了保证本科率的好看,在初中升高中的时候刷掉了大量学生,高中上线率才40%,这个数字听起来还算好,但仔细一想,十五六岁甚至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有百分之六十的人被基本决定了命运,家里条件如果好,送出国镀个假金子,回来家里帮忙找工作,那也还凑合;家里条件如果一般,小孩子学门技术,去个五年制大专,然后考虑专升本,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如果什么都没有,在有点糟糕的技校里混日子,以后能做什么真的很待商榷。
孟星河家里真的属于普通农村户口,父母搞了个小果园,一年忙到头,赚不到多少钱,在乡村里还算不错,自建的两层小别野也算大气,跟别人家不一样的是,孟星河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自己在学习上的天赋,在边上那个总共一个年级六十多人的班里次次排第一,而他甚至没怎么认真学习。此后一路顺风顺水地考上花城中学,成绩一直保持班级前列……
除此之外,苏省是一个非常唯成绩论的地方,家家户户都很在乎小孩的学习,哪怕是没什么文化的孟星河的父母,也知道要好好培养他,他将来绝对是个有出息的小孩。
有出息吗……
可孟星河在学校里呆着别扭极了,回家也别扭极了,就好像一个漂泊无依的旅人,哪都不是他的家,他与那个现代化的“大城市”格格不入,可回到了家又嫌家里的茅厕脏,他猛地把头埋进手里,心里一时间什么感觉都有。
他出神地从窗子里往下望自己的妈妈,三个女人在院子里说些令人发笑的话,像一幅荒诞的画。
孟星河从抽屉里掏出有些卡的米机,点开岑淑慎的头像,她好像发了条新的朋友圈,是……家里吃火锅吗……真好啊,他家里可能不会有这么悠闲的时候吧,他父母也会觉得吃这个又奇怪又浪费钱又浪费时间……会说他只要好好学习以后什么吃不到。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点开和岑淑慎对话框,不太熟练地敲打键盘,输入了又删掉,然后继续输入,折腾了好半天,发出去了一大串消息。
他没有什么玩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能玩什么,也基本不会有人喊他出去玩,于是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数学卷子,写两笔,打开手机看一眼,再写两笔。
为什么……不回啊……是把他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