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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第1页)

中蛊

1

我不止一次看到那只乌鸦立在小茅屋前的石桩上,孤苦伶仃,像打着瞌睡。斑虎从它旁边经过,它们互不理睬。我并不认为乌鸦有什么不祥,相反我倒觉得它可亲可爱。我记忆中的这片原野上曾有成群的乌鸦起起落落,看上去黑黑的一片。可这些年来乌鸦不见了,要有也只是三三两两。我过去很少见过独来独往的乌鸦,所以眼前这只也就格外令人迷惘——它总是执著地待在我们的园子里。我一走到园子深处,就看到它落在葡萄架上;我走近了,它又飞开。当我回到茅屋时,它就会落在屋前的石桩上。我仿佛听到了它期待中的询问:你准备好了吗?你想何时离开啊?

天开始落霜了,葡萄园准备过冬了。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年的入冬前我们都要做好多事情。比如说要赶在最冷的天气之前施上冬肥,还要把茂长的葡萄藤蔓修剪一遍,把葡萄架的底部培上厚土。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葡萄树就不会冻死。如果遇到一个比较温暖的冬天,那么葡萄树还将赶在春天之前泛青。通常每年冬天总要有葡萄树冻死,但大致并不影响来年的收成。我们要在葡萄架的中间地带挖一条沟,把翻上来的土一部分叠在葡萄根部,一部分留做覆盖基肥用。所有工作都是在拐子四哥的指导下完成的,后来罗玲又给予了至关重要的技术指导。

罗玲与我们这个葡萄园的关系日益密切,对于我们葡萄园的日常工作显然比肖潇更为重要。拐子四哥刚认识她时一点儿也谈不上信任,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看不惯。可是自从那一次她挽救了我们的葡萄园之后,他的看法就大大改变了。不过后来我不知道这个背枪的人是否知道发生在园子里的另一场变故,也不知他对此会有怎样的看法。假如他真的知道了,他和斑虎还允许她跨进我们的园子吗?我想也许会的——拐子四哥有着非同一般的宽容和谅解。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友谊就赖于此。他走过的路太多了,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年轻时甚至跟异族人有过很长的交往。他已经是个奇特的人物了。在那个兵工厂里,他有过狂热动人的爱情生活;他在流浪过的土地上有令人揪心的、销魂荡魄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从这些故事当中随便分离出一个,也够我们咀嚼半天的了。

罗玲到我们园子里来时总打扮得怪模怪样,万蕙拍着手说:“看哪看哪。”拐子四哥就盯大老婆一眼。他觉得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罗玲甚至用海上的一种彩色贝壳做成项链挂在脖颈上——她把这串项链又挂在了鼓额的脖子上,鼓额试图把它摘掉,可罗玲怎么也不让。我鼓励了鼓额,鼓额也就把它戴在了身上;但只是一两天的时间,这串项链就不见了。问她哪去了,她努努嘴,意思是放在宿舍里了。

罗玲还穿了一件出眼的背心,那背心钉了奇怪的花边,后背上还有口袋一样的装饰。

“那个地方的口袋能放什么?”鼓额这样问我。

我说:“那不是装东西用的。”

“那是玩的吗?”

“对,是玩的。”

罗玲的衣服还常常缀满了一些镀铬的金属圆环,令人眼花缭乱。它们把万蕙的头都给弄晕了,让她老嚷:“啊哟这姑娘,笑不笑死个人。”

罗玲迷上了我们的葡萄园,迷上了我们葡萄园里这个细长的、神气有点儿奇怪的肖明子。也许是罗玲要故意打扮他吧,让他穿上了牛仔裤,还戴了一顶奇奇怪怪的帽子。那帽子的帽檐特别长,看上去很像一个大兵。有一次他还穿上了一件皮革衣服,衣服的周围被剪刀剪成了长长短短的毛边和穗头,这在我们这儿是绝对罕见的打扮,即便在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里也未曾见过。

肖明子并未打算隐瞒罗玲的杰作,见我们在一旁打量,只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他们的事情会有怎样的结局呢?我想事到如今,结局也许并不重要了。

这个初冬是我来到平原以后所经历的最为特异的时刻。一股焦愤与渴念混合一起的情绪蓄满胸间。从毛玉那儿离开之后,我几次想找肖潇,最后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有一天我不经意来到了园艺场的那条小径上,当我意识到从这儿一拐就是那个红砖平房时,就赶紧转向了另一条路……一辆卡车停在那儿,我马上认出这是太史的车!他在整整一个秋天里都没有为我们做什么,而只派车队里的人来过几次,他们的理由是老板“身体不好”。

我快走几步,拍拍车窗——里边的人喊一声跳下来,真的是这家伙。他比过去瘦了,两只眼睛显得大而尖亮,见了我立刻握住手拍打说:“嗬呀,在老太太那儿没顾得说话!我病了,那时我被她整得……现在身上好多了。”太史瞥瞥远处,做出一个心怀隐秘又是若有所失的表情,叹着:“那老太太可是个怪人。不过我们以后都得躲着她了,咱们招惹不起。”我问为什么?他立刻咬咬牙做个狠样:“她年轻时跟男人在黑道上混过,学会了下蛊,谁要是中了她的蛊,那就惨了,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张皮……不瞒你说,我就中了她的蛊!我得慢慢折磨着死去……”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

“你别瞪眼,这是真的啊!你想想我哪还有心思去老哥你那儿啊……如今我的小命就握在那个老妖婆手里了。千央万求她才答应为我解蛊——中蛊容易解蛊难啊,那得一点儿一点儿来……”他万念俱灰的样子,摸一下我的肩膀,脚板一翻爬进了驾驶室。

我心上怦怦跳,大喊着追问:“她会无缘无故地给人下蛊?她怎么了?”

“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反正你小心着点儿就行,躲开她没错……”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引擎。

2

葡萄园开饭早,晚饭后刚刚是黄昏时分。这是四哥和万蕙的习惯,天一冷活儿闲下来,他们就尽早上炕。两人在炕上抽烟拉呱儿,吃点儿零嘴,有时还摸摸纸牌——他们总把鼓额和肖明子喊到炕上去玩。我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四哥就赶我说:“你出去吧,你到园艺场里去吧。”

他的意思再明白没有,那是让我去找罗玲或肖潇。他甚至搞不明白我正与其中的哪一个“有点事儿”,但口气里显然意味深长。他不想让其他人听出来。我心里感谢,可又不想解释什么……我真的走出来,站在园边耽搁了一会儿,斑虎也跟上来。它总在这里止步,除非我专门招呼它一声,不会再随我向前。我犹豫着,看看西边尚未消尽的火红的霞光,心里烫烫的。我往前走去,不知是否该一直走下去——这样就会穿过园艺场——如果不再停步,就能看到那个海草小屋了。

我琢磨着太史的话,还有那天老太太奇怪的神情、她对我的全力搪塞,以及那些极为苍白无力的应付、那些闪闪烁烁的遮掩之词……一切只能让人生疑。我更加确信,她拥有隐秘,这不仅是对罗玲的母亲而言,也还包括了我们一家。至此我似乎愈加明白,那个老红军当年千里迢迢赶来园艺场,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那么多年,显然是大有深意……直到走出园艺场的边界,我仍然没有止步。我走得十分缓慢,当看见那个被晚霞勾勒出清晰轮廓的海草小屋时,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这时又听到了细碎的海浪声——我有些忍不住,伫立了片刻,然后迎着冰冷的海风走去。天真的凉了,湿气甚重,风往骨缝里钻挤。我想再有不久这里就会下起第一场雪,那时又是另一番情致了。在开阔的海边雪野里我曾看到一个人,是个姑娘,她戴着火红的围巾,穿了浅灰色高筒皮靴,远远地向我举起手……那是三年前的肖潇。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不久。

走着走着,这才发现黄昏的光色里还有一个人,这人正从海边走过来,显然早就来到了这里。她正一边走一边呵手,那不是别人,正是肖潇啊。我心底的兴奋陡然涌起,接着大声喊了起来。她抬起头,当看清是我时,高兴得两手一块儿摇动着,马上加快了步子。“风有些大,千万别着凉。”她走到近前时,我发现她的两颊已被海风吹得通红,可能那会儿长时间站在了海边上。她总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到海边上来。我想送她回园艺场,她却摇摇头,说让我陪你再走一会儿吧。

我们不再迎着海风往北了,而是不约而同地向西——那个海草房子的方向走去。风吹着脚下的沙参叶子沙沙响,它的种子已经被严霜洗成了粉白色。百灵精致的小窝偶尔偎在一丛莎草里,肖潇只要看到都要驻足研究一番。沙锥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奔跑,像是一直在我们前头领路。路过海草小屋时,又见到那高高低低的木栅栏上蹲了尽职的大猫老杆儿,它伸直了脖子探望,待我们离它只有二十几米远时,倏地跳了下来,回头就跑。肖潇与我对视一眼,然后一块儿往小屋走去。

像过去一样,敲门时听到一声吆喝就可以推门而入了,因为不会有谁来开门。一脚踏入才发现小屋里早就掌灯了,一盏大号桅灯照得到处明晃晃的;再加上一种动听的声音和好闻的气味,这里比白天可爱多了。屋里暖煦煦的,飘着淡淡的水蒸气。这时我才看到毛玉盘腿坐在炕上,旁边是隔了一道矮墙的灶火,上边正煎着老茶,冒着白汽,小锅发出噜噜的声音。茶香沉重而浓烈,格外诱人。老太太并不理人,只取过几只陶杯,伸了勺子舀茶。其中有两只杯子是给我和肖潇的。肖潇看了看我,见我端起杯子,也只好摘下手套取茶,一边说“谢谢”。可是她并不喝下,而是仔细看着杯缘。我知道肖潇在研究它的卫生状况。她总算开始喝了,这说明杯子还干净。

黑茶咽下后会有一种甘味迂回在口腔里。这与我们常喝的那些茶迥然不同。它的颜色太深了,夜色里看去很像墨汁。

我们一起喝茶时,老太太脸上这才有了微笑,叩着一口发黑的短齿看着肖潇,咕哝一句:“真好大闺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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