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惊雷”就要冲向人群,也不知是感觉到背后的危机,还是终于接收到虞芒的心意,四蹄齐齐刹住。一扭身,沿着比赛场地边缘快跑,绕行半圈,渐渐放慢速度,最后喘着粗气停住脚步。虞芒浑身脱力,汗出如浆,滚落马背趴在地上。
观者掌声雷动。既为殿下惊人的身手和箭术,也为虞芒过人的技艺和胆识。长生高抬双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转身面向终点。
追月赛马,本是西戎最隆重的仪式之一。何况大军出征途中,要的是好气氛好兆头鼓舞士气,无论如何不能草草收场。虽然出了点岔子,幸亏没酿成恶果。这边场面刚刚恢复秩序,将士们马上就想起冠军的问题,都把视线转移到前方的胜利者身上,等着看殿下给获胜者颁发奖赏,圆满结束这场盛典。很多人已经认出,站在终点处的优胜者正是军中有名的杰出骑手、中军左卫营千户领符寮手下百户翼纥利。
纥利跑在虞芒左面,第一个冲到终点。场中混乱虽然惊心动魄,然而电光石火,兔起鹘落,从发生到平息,也不过片刻工夫。这会儿他才刚在鼓架前站稳,瞥见台上主持比赛的符寮冲自己使眼色,略一犹豫,挺了挺脊背,拿出胜利者的姿态,伸手去取架子两侧的鼓槌。随着他的动作,空中蒸腾的热气再次搅动,人群不由得重新兴奋起来,开始小声议论,只等鼓声响起,就要为勇敢且幸运的英雄欢呼。
就在纥利即将触到鼓槌的瞬间,只听“噗噗”声响,两枝箭一左一右,不偏不倚,贴着他的胳膊钉在鼓架木桩上,仿佛示威一般颤动不休。纥利大惊之下,双手一抖,鼓槌滚落在地。他背对众人站着,呆若木鸡。士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尽皆愣住,场上复又陷入沉寂。
这时,一些靠得较近的人已经发现,二殿下手中蛟髓良弓,那传说用深渊怒蛟之髓制成的强韧弓弦,余音未歇,嗡嗡有声。
长生森然道:“你转过来,举起手,给大伙儿看看。”
在成千上万双眼睛注视下,纥利慢慢转过身。仿佛想向谁求助般扭了扭头,最终却只艰难的动动脖子。眼睛在虚空里打量一番,直愣愣盯着前方。
长生端着弓箭,语气更冷了:“你手里是什么东西,给大伙儿看看吧。”
听到这话,观众们的眼神“唰”一下集中到纥利手上。
赛马的骑手穿的虽然都是军中制服,马具和配套装备却是各自最合用最得意的东西。纥利手上,就戴着一双赛马专用的牛皮手套——上端较长,直接做了护腕,下端只有半截,恰好露出手指,既能起到保护作用又不失灵活。不过此刻,护腕部分被放了下来,遮住了一半手背和手掌。
众人的目光令自己无法抵挡。殿下的箭更叫人无处可逃。纥利闭上眼睛,一阵干涩的刺痛。脑海中短暂的空白之后,悔恨、羞愧和恐惧奔涌而至。他想:殿下,你为什么不一箭射过来,给我个痛快?
在观众们眼里,只见这军中出了名的优秀骑手表情扭曲,浑身僵硬。终于,在死一般的沉默中,他整了整护腕,缓缓抬手,举过头顶,松开拳头,现出手掌。
“啊!”人群中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叹声。
——纥利左手的皮手套当中,掌心处一小团亮晶晶灿如明星,灼灼耀眼。在场的西戎将士,即使从未见过,也一下猜了出来:那是一块经过精心打磨的金色冰花石。
冰花石,属大漠中罕见的亮度极高的宝石。而金色冰花石,则是其中最璀璨最夺目的一种。一般人久看片刻就会觉着晃眼,更别提对彩光敏感得多的马儿了。纥利的手套上嵌了这么一块东西,做何用途,不言而喻。
大漠草原的健儿们,最看重马上的本领和名誉。何况在中秋追月赛马这样隆重的仪式上,万众瞩目,一世英名。输赢固然要紧,名誉更加重逾死生。纥利干出这种事,从此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是一定的了。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一些人已经忍不住高声喝骂起来,唾弃鄙夷之色溢于言表。若不是上司们压着,几个差点死在惊马蹄下的士兵只怕立即就要冲上去暴揍。
纥利面如死灰,毫无生气的靠着身后鼓架。周遭嘲讽咒骂之声随风入耳,似乎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心里一下子想通了:“我……怎么会……这样糊涂……”
一念之差,由天堂跌向地狱。
黄昏时分,马术比赛刚结束,符寮悄悄把纥利叫过去,递给他这副“特别”的手套。见他捏着手套直摇头不说话,符寮急了。
“纥利,你不要这副样子,我也是没办法……你又不是没瞧见,京里那些家伙抢光了马术的风头,咱们自己弟兄一点脸面没挣着……尽是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中看不中用……”符寮哼两哼,“下一场跑马追月,说什么也得咱们这边的人拿下来!我想来想去,就数你在马上最稳当。这东西,用不着当然好,万一……”
“千户领大人,这……我……”
“别我啊我了,这事儿有多要紧你懂吗?没错,咱们现下是跟着符仲将军随了二皇子,可也不能叫不相干的人赶上门欺负啊!想当初你我淌血流汗,出生入死的时候,他单祁干什么呢?养马!种地!还有那个姓倪的夏人,一个投降的孬种,神气得什么似的。我就不明白了,京里那帮家伙成日跟着皇上殿下,一个个眼睛生在头顶上,居然冲他点头哈腰,真是丢尽了我西戎健儿的脸……”
符寮终于抱怨够了,拍着纥利肩膀:“总之,这一场,一定要赢!否则以后咱们弟兄在二殿下跟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再说了,那蛟髓弓可是皇上当年使过的,今儿预备跑马的这些人,除了你纥利,还有谁配得上?你想啊,赢了这张弓,将来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
纥利想象着自己从殿下手中接过蛟髓弓,被众人簇拥策马而行的风光场面,手心热起来。
“……这东西好使得很,张开手向马眼睛晃晃,马儿就得楞一下子,神不知鬼不觉——我知道你用不上,带着总没关系对吧?只要不是你自己故意亮给别人看,天知道……”
纥利低头端详手套:上好的头层牛皮,沿边一圈银丝刺绣,左手那只中间嵌着鸽卵大一块金色冰花石,亮得像一个小太阳。这东西,曾经听说过,只有极少数部落首领或大贵族才可能拥有。用来驯马,也用来炫耀。或者,就像现在……
论骑术,军中好手如林,谁也不敢说稳操胜券。赛场上哪能讲什么万无一失?不过,要是有了这东西……
忽然想起什么,纥利问:“万户府大人,知不知道……”
“你管这个做什么!”符寮斥了他一句。又嘻嘻笑道:“你放心。只要你拿到蛟髓弓,就是军中第一骑手,到时候……”
纥利想:自己当时怎么就同意了呢?好似着了魔,满心以为那金灿灿的冰花石是照耀前途的太阳,却没想到还可能化作烧身的野火。
按说经验丰富的战马,被冰花石之类的反光惊扰,确如符寮所言,也就是愣一下,很快便能恢复常态。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虞芒□骑的乃是二皇子坐骑,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名驹。纥利眼见自己难以胜出,几番挣扎,终究未能抵住诱惑,借着月色篝火的掩护,卷起护腕张开左手,冲“惊雷”晃了晃。本已十分狂躁的“惊雷”骤然见到一团刺眼金光,野性大发,差点酿出一场无法收拾的祸端。
纥利一面直奔终点,一面偷空回头,瞥见身后人仰马翻,已自心虚发慌。此刻被二皇子当面揭穿,迎上千万同胞愤怒与不屑的目光,几乎断了生念。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喝道:“纥利!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殿下,我符寮手里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真是丢脸!请殿下严加责罚……”
纥利闻言,顿时怒火中烧,扭头狠狠瞪了台上一眼,终于咬牙沉默以对。有些事,说出来,不但没人信,反而自取其辱。已经错了,不如硬扛到底。
长生放下弓箭,望着他,表情淡漠:“你可知罪?”
纥利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小人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