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发之前,他们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在这样的村子里,旅行必备的很多东西——毯子、水壶、火绒——都是公共财物,要和邻居们商量好了才能使用。而且,埃克索与比特丽丝虽然上了年纪,也有每天的工作份额,不能未经大家同意就直接出门。等他们终于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天气变了,又耽搁了下来。既然晴朗的日子肯定马上就要来到,为什么还要在雾、雨和严寒中冒险呢?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动身了,拿着手杖、背着行囊。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风很大。埃克索本来希望天一亮就出发——他知道天气不会差——但比特丽丝坚持要等到太阳再高一点。她说,第一天,他们要在那个撒克逊村庄过夜,一天走到那儿很容易,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尽可能在中午的时候穿过大平原的一角,那儿的黑暗力量那时候很可能在睡觉。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一起走远路了,埃克索有点担心妻子的体力。一个小时之后,他放心了:比特丽丝步伐慢——他又一次注意到,她走路的时候身体有点倾斜,好像什么地方疼似的——但她一直向前走,脸迎着开阔地上的风,遇到蓟丛矮树也不畏惧。上坡的时候,或者遇到泥地,脚陷下去要花大力气才能拔出来,她马上就会慢下来,但仍然坚持往前走。
出发前的那些日子里,比特丽丝越来越自信,相信自己能够回忆起路线,至少到撒克逊村庄的路没问题,多年来她经常和其他女人一起到那儿去。可是,等到巢穴上那嶙峋的山峦从视野中消失,他们穿过了沼泽尽头的山谷,她开始有点疑惑了。在分岔路口,或者面对一片大风呼啸的田地,她就要停下来,站很长时间,打量着前方的土地,眼神中不免有些恐慌。
“别担心,公主,”这时候埃克索就会说,“别担心,慢慢来。”
“可是,埃克索啊,”她会转过脸,对他说,“我们不能慢啊。中午之前穿过大平原才安全。”
“我们会到那儿的,公主。你不要急,慢慢来。”
我在这儿不妨说一下,那时候在开阔地上找路,比现在要难得多,不仅仅是因为缺乏可靠的罗盘和地图。今天,我们有篱笆,将乡村方便地划分成田地、道路和草场,可那时候没有篱笆,旅行者看到的自然景观往往没什么特别之处,往哪儿走都是一样的。远处地平线上矗立的一排大石头,小溪的某处弯道,山谷的起伏形状——只能靠这些线索才能找到路。而且一旦走错路,往往有致命的后果。更不要说在恶劣天气中丢掉性命了:走上歧路,意味着遭受攻击的巨大危险——人、兽、鬼——躲在远离大路的阴暗之中。
你可能会惊讶于一件事:这对老夫妇平时有那么多话要说,走路的时候却很少交谈。在那个时候,摔伤脚踝、破皮感染,都可能威胁到生命,所以大家都知道,走路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全神贯注。你可能也会注意到,遇到窄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走在前面的总是比特丽丝,不是埃克索。你也许会感到惊讶,因为遇到可能有危险的领域,男人先走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当然,遇到林地或者可能有狼或熊的地方,他们会默默地交换位置。但是,大多时候,埃克索总是让妻子走在前面,原因是,他们可能遇到的每一个凶魔恶鬼,据说都是从队伍的尾部发起攻击的——我想,类似于老虎跟踪羚羊群后部的某只羊。这样的例子很多:一位旅行者回头去看走在后面的同伴,却发现人已经消失了,毫无踪迹。比特丽丝担心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不时要问一声:“你还在吗,埃克索?”他总是答道:“在这儿呢,公主。”
中午之前他们就到了大平原边上。埃克索建议继续走,穿过危险地带,但比特丽丝非常坚定,一定要等到中午。他们在通向原野的一道山梁顶上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手杖插在面前的地里,两人认真地观察着手杖的影子越来越短。
“太阳不错,埃克索,”她说。“而且我从没听说过有谁在原野的这个角落里遭遇过什么邪恶的事情。但是,还是等到正午吧,那时候魔鬼恐怕都懒得睁眼看我们。”
“就按你说的办,公主,我们等一等。而且,你说得对,这毕竟是大平原,虽然这个角落还算太平。”
他们就这样坐着,俯瞰着下方的原野,几乎不讲话。有一下子,比特丽丝说了一句:
“埃克索,等我们见到儿子,他肯定会坚持要我们住到他的村子里。虽然邻居们有时候会笑话我们上了年纪,可都这么多年了,离开他们会不会感觉很奇怪?”
“还没决定呢,公主。这些事情,等我们见到儿子了,都跟他谈谈。”埃克索又凝视着下面的大平原。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轻声说道:“奇怪,他的事我此刻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我刚才想,我昨晚梦到过他,”比特丽丝说。“站在一口井旁边,身体朝一边侧了一点点,在喊什么人。之前或之后的事情,现在都不记得了。”
“至少你看到过他,公主,虽然只是梦里。他是什么样子呢?”
“一张坚毅、英俊的脸,这我还记得。但是眼睛的颜色啦,脸形啦,现在都没印象了。”
“他的脸,我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埃克索说。“肯定都是因为这迷雾。很多事情我很高兴自己不记得,可这样的事情不让我们记住,真是件残酷的事情。”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枕在他肩上。大风吹打着他们,她的斗篷有点儿松了。埃克索用手臂挽住她,拉好斗篷,把她紧紧裹住。
“我敢说,我们俩总有一个人很快会想起来,”他说。
“我们努力想吧,埃克索。两人都努力。这就好像我们把一块宝石放错了地方,找不到了。但只要努力,我们肯定会找到的。”
“肯定会的,公主。你看,影子快没啦。我们该下去了。”
比特丽丝直起身子,开始在行囊里找东西。“在这儿,我们要带着这个。”
她把东西递给他,看起来像两颗光滑的鹅卵石,但他仔细一看,发现每块石头上面都刻着复杂的图案。
“两颗都放进腰带里,埃克索,小心一点,刻图案的那一面要朝外面。能帮助我主耶稣保佑我们平安。我这儿还有。”
“我只带一颗就够了,公主。”
“不,埃克索,我们平分吧。我记得有条路从那儿一直下去,除非雨水把路冲坏了,否则比之前走过的很多地方都好走。但是,有个地方我们要特别小心。埃克索,你在听我说话吗?那条路从埋葬巨人的地方经过,就是那个地方。不知道的话,那就是一座普通的小山丘,我会告诉你的,你看到我示意,就不要走那条路了,从小山丘旁边绕过去,到另一边之后再回到路上。不管是不是正午,从那样的坟墓上踩过去,都对我们没好处。你听明白我说的话没有,埃克索?”
“别担心,公主,我听得很明白。”
“还有,不用我提醒你了吧:路上要是看到陌生人,或者旁边有人喊我们,或者某个可怜的动物掉进了陷阱,或者在沟里受了伤,任何吸引你注意力的类似事情,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也不要停下脚步。”
“我可不是傻瓜,公主。”
“那好吧,埃克索,我们该走了。”
正如比特丽丝所说,他们在大平原上只要走一小段路。他们走的那条路有时有些泥泞,但路一直看得到,而且总有阳光。一开始是下坡,随后慢慢攀升,最后来到一条高高的山梁上,两边都是沼地。正午烈日当头,所以风虽然猛烈,倒也能消解酷热。地上到处长满了石楠和荆豆,都高不过膝盖,偶尔会看到一棵树——孤零零、干巴巴的样子,被无尽的大风压弯了身体。然后他们右边出现了一道山谷,让他们想起大平原的力量和神秘,提醒他们现在走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
两人走路时相距很近,埃克索几乎紧贴着妻子的脚后跟。尽管如此,穿越大平原的过程中,比特丽丝每走五六步就要问一遍,就像连续祷告一样:“你还在吗,埃克索?”他就回答:“还在呢,公主。”除了这种仪式性的问答之外,两人都不说话。到达埋葬巨人的山丘时,比特丽丝打了个紧急的手势,两人离开道路,走进石楠地里,仍旧语调平稳地一问一答,好像是要骗过偷听的魔鬼似的。埃克索一直留意着,看看有没有快速飘过的迷雾,或者天上会不会突然暗下来,但都没有,于是两人经过了大平原。上坡时,两人经过一片鸟儿欢唱的小树林,比特丽丝没说话,但他能看出来,她的体态放松了,两人的一问一答也结束了。
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在溪里洗了脚,吃了面包,拿水壶装满水。从这儿开始,他们要走一条长长的、沉陷下去的大道,是罗马时代留下来的,两边有榆树和橡树,走起来容易得多,但要保持警觉,因为他们肯定会遇到其他的行路人。果然,头一个小时里,他们就遇到了对面走来的路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赶驴的男孩;两名演戏的,急匆匆要赶上自己的戏班。每次他们都停下脚步,互相问好,不过有一次,他们听到车轮和马蹄的声音,跑到路旁的沟里躲了起来,后来发现其实也没有危险——赶马车的是个撒克逊农夫,车上堆了高高的柴火。
半下午的时候,天上开始积起云来,好像风暴即将来临。他们在一棵大橡树下休息,背对着路,来往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面前是一片开阔地,一览无余,所以天气一变,他们立即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