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些蒙,便端了那信看。信是用步校的专用信笺写的,石叔叔的黑钢笔字写得龙飞凤舞:
国儿:
来信知悉!
看来你的思想还需深刻改造。目前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特别是苏修在我北部边疆陈兵百万,蠢蠢欲动。你也知,珍宝岛事件刚过不久,所以,我们必须认真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屯垦戌边,寓兵于农”的伟大指示。至于你说的伙食问题,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兵团本身就是以农牧为主,怎么会吃不上饭!我四八年打新保安时曾一连十数天粒米未进,寒冬腊月只一件单军衣蔽体。所以,正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的那样:“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应看到光明,看到前途,看到我们的希望。”望接信后认真反省,同时多和你哥及同志们交流学习体会。
我和你妈一切安好,放心勿念。望保重身体。
祝:学习进步!
父石同顺草于
1969年6月17日
“饭熟了,吃饭去吧。今晚有炒鸡蛋。”你说着把信叠起来还给石三儿,就匆匆退了出来。
“哩嘀嘀,打嘀哩,嘀哩嘀当打——”
悠扬的号声嘹嘹亮亮,惊诧住所有的人们,又欣喜住所有的人们。人们紧随了这铜质的颤音奔出来,闪动着新奇而激动的眼睛伫望,随即又在排长们的吆喝下,排好了队形。那“一二三四”的番号声,也分明是受了这号声的鼓舞,格外的响亮。 。。
第九章
第九章
边和平尽管睡得晚,可多年养成的出早操习惯还是叫他六点钟即醒了。躺了片刻,想吸支烟,听听,睡一个屋子里的老六还在打着香鼾,便悄悄地穿好了衣服。
下雾了,一世界的白茫,湿漉漉的空气小水蛇样钻进鼻孔,在燥烘烘的嗓子里沁出一种津津的鲜明。花蕊造型的路灯还没有熄灭,浑黄的光晕在迷漫的大雾里影影憧憧。他舒起两臂做了几下阔胸运动,深深地吸着水润的空气。感觉到肺部滋润了,就从衣兜里摸出烟来吸。虽然天气很冷,可这冷,绝不同于关外的寒彻,伊河冬季的山风是针扎样刺骨的。他在蒙蒙迷雾里履着蜿蜒的小路,将庄园走了一遍。踏在这故乡的土地上,一股类似血缘样的亲切柔情在胸间漾荡。如今这桃园全变了,小时候记忆里的依稀模样全没有了。再过些年,真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可这些,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多么想再回到从前呵,唉,但是不可能了,即使是身体回到了老家,可这心灵,还能回到从前么?老大院已经一分为二,一半成了参谋学院,另一半是石建新他们军的军部了。六九年,老父被派到伊河三支两军,八步校解散的时候,就近调到了伊河军分区。八五年,老父退下来之前,自己也调到了伊河的预备役师。九五年,老人家结束了一生的戎马生涯走了。九七年,跟随老爸转战了大半个中国的母亲也随他去了,只把自己的两个孩子留在了伊河。转眼间,自己都45了,人生已经走过大半了。就像是覆盖在时间上的一块布,掀开来,才发现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那么多,可儿时的那些往事,却清晰的像昨天,这苦短的人生,是人在支配还是命运在支配?换句话说,是人自己在主宰自己,还是社会在主宰人?……
边和平一面慢慢走着,一面有滋有味的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地回忆着。就像这迷天大雾,分明是看见的,可却看不透,明明是漫在眼前的,可却抓不住,只能用心思感觉,用智慧想像。
今天一定要去老大院看看,看看还能不能找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家,那从前的校官宿舍还在不在?还有,那八一小学还有吗?省军区也得去一趟,拜见一下老首长,和他们好好谈谈。他又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告诉赵静没什么事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去了。
边和平遛了一小时,回到了南座16号。他不知大家起来了没有?试着用手推门,是虚掩着的,便想开个玩笑,用嘴吹个起床号——嘀地哩哒——哒嘀哩哒——天都亮了赶快起床,可想想还有一个女士,就没好意思把这个玩笑作出来。去卫生间洗漱了,便上楼去查看这些朋友们为什么还这么安静?一上楼,正好遇见刚从卧室里走出来的符曼华,便冲她笑笑,说:“早上好!”符曼华矜持地拢一下头发,也冲他点头笑笑:“你早起了?”“是呀,我都转一大圈了。”边和平说,“去洗脸吧,水挺热的。”边和平各屋看了看,老哥儿几个都还睡着,只有建国不在。就推醒了还在蒙头睡着的尚荣,问:“老三哪去了?”邢尚荣摇晃摇晃脑袋,沙着嗓子说:“走了。”“走了?”“他说去医院陪陪他父亲,让我转告大伙,谢谢兄弟们的关心,改日一定报谢。”边和平嘟囔一句,“这家伙,走也不打个招呼!”又想,人家老父重病在床,也是情理之中嘛,就对厚嘴唇说:“快起吧,都七点多了,一会王强和吕刚就过来了,咱们还有好多活动呢。”
老转买回了早点,大家就开始吃早餐,议说今天的活动安排。一致的是一定要去大院看看,大头也说,不管怎么讲那也算是咱们的老家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少小离家老大回”,可下半句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了。符曼华就告诉他是“乡音难改鬓毛衰”。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大头说,反正咱们生在一年,长在一处,又是同一个班的老老朋友了,一起去老大院旧地重游,要比一个人去有意思多了。大家连连点头称是。老六说,去完了大院,中午我在桃园饭店摆一桌,昨天人不全,今天要重新聚宴。符曼华就笑他,你有俩钱就烧包的了不得了。老六翘起胡子说,有钱这时不烧啥时烧喔?!全烧光了我都心甘情愿!大家就笑他牛皮。老转对了大家揭老六的底,说你们别看他这会儿慷慨大方,其实在公司里,韩总是有名的铁公鸡呢。公司对外的招待费,是按级别规定的。有一次县交通局的去对公司里的车进行年检,点着名的要吃乌龟八宝汤,结果餐费超了二百五十元,建民说什么也不签字,愣是让办公室主任自己掏了那二百五,气得主任要撂挑子。你们猜咱们的老六对人家说什么?他说:你快走,在中国三条腿的王八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大家听了一气哈哈笑,符曼华更是笑得摇头。老六却抖着胡子说,两回事,两回事喔。我请大伙儿,这钱都是我自己的,和老转说的绝对扯不到一起喔!喝下一口豆浆的老六,又低下头,“唉——”地发出一声叹息,这叹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后他却不说话。沉沉地吊了大家好一会儿,他才看着一只碟子底儿说:“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留着那些钱又有什么用喔!”人们听出了他这是话里有话。大头就笑说:“那还不在你自个儿,你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老六不知大头要说什么,就抬起眼睛瞧他。大头看他瞧着自己,就笑着用了老六说话的节拍和音调,慢慢道:“三条腿的王八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有的是喔!”老六明白了大头是在耍绕他,就吹胡子瞪眼地急了,“大头你不会说话别瞎说,感情的事能这么比喻喔,真是的!”说完了看符曼华一眼,脸就红得跟个柿子一样了。
大家边吃边聊谈笑生风,留着长长背头的邢尚荣却只是闷头吃饭,偶尔跟着咧嘴笑笑,也是显得很牵强。边和平注意到了,用调羹给他拨了一勺盐水豆。说:“尚荣,听说你和建民一样,也是在个人奋斗,自己办公司呢。怎么样,挺不容易的吧?”邢尚荣咧开嘴笑一下,回边和平说:“还行,还行。”老六接过了邢尚荣的话说:“尚荣,我知道喔,这个人办企业,是忒不容易。在你没成事的时候,就像站在大山的根下,看不到山顶,并且,走道的,砍柴的,放羊的,任谁都可以骑在你的脖子上拉屎,没人瞧得起你;可你若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等终于爬到山顶了,那就不一样喔,别人就会找到你的门上来,你想拒都拒不掉喔。”“是这个样子,是这个样子。”邢尚荣应和着对老六笑起来。大家看到厚嘴唇开心的笑了,也都很开心。大头又对边和平说:“和平,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呢。”边和平哂哂一笑,说:“利军,咱们可是自小一块长起的兄弟,你这样说,是不是见外了?!”“真的,”大头认真地说,“我那小子今年高中毕业,我想让他去当兵,你能不能给帮帮忙?”边和平沉一下,说:“当什么兵,现在还是咱们那个年代吗?上大学呀,将来没有文凭干什么都不行。”“我当然想让他上大学啦,”大头说,“可你问问他娘给他生那个命了吗!十回考试九回不及格,上小学的时候就愣把老师气哭了找到我这里来!”大家就笑说,利军你行呀,教子有方,培养了个革命式的人物,记得小时候石三儿不就干过这事嘛,上四年级的时候,当着全班的面,愣是把李老师气哭了。说笑一气,边和平道,培养孩子,真是大事呢。又告诉大头,若真是想让孩子去当兵,没问题的,即使他那里不行,找石建新也没问题,他们军现在是全军的一流部队。
吃罢了早饭,大伙高高兴兴地收拾着东西,准备等吕刚和王强来了一起出发。可进门的二人却带来了一个让人惊得拢不住嘴的消息。
吕刚一进门就嚷:“崴了,崴了,还是先别去老大院吧,想想什么办法救老三吧!”
“又怎么了?”
大家看着胖吕刚一惊一乍地舞动着的两只手,矬地缸杵出两杈般的样子,既好笑又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