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学校门口下了汽车。露生驻足一望,发现这女中是一处颇为高雅的所在。门内花木葱郁,掩映着里面错落有致的几幢小楼房,真有女儿国的意境。只是此时这学校内外幽而不静,总有穿着短衣短裤的女学生出出入入——做运动员装束的,都很坦然地露着胳膊大腿;而不穿运动衣的女学生,则全是服饰华丽。人群中有一位少女招了招手,笑着喊了一声,“艾琳!”
艾琳立刻也一招手,“珍妮!”
然后那珍妮从人群中跑到艾琳面前,两个人亲热地面对面手拉手。尽管艾琳基本就是个中国人,而那位珍妮则纯粹是个中国人,但两个人说起话来却全是用英国话。一边说,珍妮又笑着瞟了露生一眼。露生听不懂这二人说的是什么,但想那对话一定涉及自己,因为艾琳忽然打了珍妮一下,又作势要推搡珍妮,珍妮则是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转身跑掉了。
等到珍妮一走,艾琳扭头向露生笑道:“珍妮是跟着她父亲从南洋过来的,她讲广东话,我们听不懂,所以她干脆就只讲英文。闹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喊她假洋鬼子。”
露生左右环顾,口中答道:“这里真好,像是世外桃源。”
艾琳笑着摇了头,“非也,非也,我们也是很有烦恼的。”
露生随着她慢慢地向校园操场上走,又道:“我没有读过中学,也想象不出这中学里的学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看你天真烂漫,倒的确是个无忧无虑的样子。”
艾琳垂下了长睫毛,不以为然地一噘嘴。露生先前总以为她是浓妆艳抹,现在近距离地看清楚了,才知道她只是涂了胭脂和口红。这两样便足以让她显得红红白白,像是施了极厚的脂粉。
“等以后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她低声说道,“我再向你讲述我的烦恼吧。”
然后她静等露生反问自己“难道我们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吗”,可是等了十秒钟之久,却只等来了露生的一颔首,“好,我或许没有为你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至少可以做一名倾听者。”随即他抬手向前一指,“那是什么竞赛?跑步吗?”
艾琳忽然不想再往操场上走了,运动员们哪个得第一,她也不关心了。她希望露生只看自己一个人,不要被那些无聊的比赛占了心神。
“是长跑。”她停住脚步,裙角轻倩地一转身,“跑起来没完的,一点儿也不好看,那边又没个阴凉地方可以休息。我们不要去凑那个热闹,等有了好看的比赛再来瞧吧。”
露生笑了一声,掉头跟上了她。他那一笑本是很低的,然而艾琳偏偏听见了,脸上便是一红,怀疑自己的心思被他窥破了——他看着也是个年轻人,然而有时会显得老气横秋,相形之下,自己就成了孩子。艾琳总记得昨天他对自己那一转脸,那一瞬间的他几乎有了几分阴森相,但是事后想一想,那一瞬间他的面孔仿佛特别有魅力,又冷酷、又俊秀。
他怎么不问问我的事情呢?——她且走且犯嘀咕——他对我不感兴趣吗?还是未等他问我已经说过了?不对,我什么都还没有说呀!
如她昨日所设想的那样,她和露生果然是在女中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下了。
她被太阳晒得香汗淋漓,从小皮包里取出小折扇来回地扇。白俄伙计把菜单送到了露生面前,她便很安心地坐着,把一切都交给露生来办。
露生拿起菜单看了看,随即抬头向她问道:“冰激凌用英文怎么说?”
艾琳愣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答道:“Ice…cream。”
露生一点头,然后转向伙计说道:“Ice…cream,两客。”
仆欧立刻记下,艾琳则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音,“你讲中国话,他也听得懂,不必现学现卖。”
露生把菜单递向艾琳,“学一点儿是一点儿,如果不是和你出来,我也没有机会到这里吃ice…cream。你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
艾琳摆了摆手,不要菜单,心里觉得密斯特白这举动着实是不够文雅浪漫,起码是不含情、不甜蜜。不过非得这样才是神秘的密斯特白——他总是能够这样坦然地自曝其短,连无知都无知得这样潇洒。如此境界,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达到的。
两盘冰激凌摆到了二人面前,露生尝了一口,忽然理解了龙相的某些作为。外面大热的日头,晒得人又出汗又出油,而这冰激凌却是冰冰凉、甜丝丝,味道好得简直让人想长叹一声。这里热,家里自然也是热的,他真恨不得把龙相和丫丫全拎到眼前,然后一人一口,用勺子将冰激凌喂到他们的嘴里去。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吃过这东西的,可是怎么就把它的滋味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三口两口地吃了一盘子,他招手叫来伙计,给自己又要了一客。他并不是嘴大的人,然而不知怎么搞的,三口两口之后,这一盘子又干净了。
给自己要来了第三份冰激凌之后,他见艾琳那盘中的冰激凌只去了冰山一角,便微笑着解释道:“很好吃。”
艾琳含笑注视着他,认为他这个吃法真是可爱死了,“你不会是第一次吃吧?”
露生捏着小勺子,对着盘内的冰激凌叹息一声,又像是舒服又像是感慨,“是第一次。原来只是听说过,没吃过。”
艾琳一耸肩膀,真心实意地蹙了眉头,“真可怜。”紧接着她补充了一句:“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过来坐一坐谈一谈,你想吃多少冰激凌都可以。”
露生听了这话,确定对方真是对自己有“意思”了。可惜他没有攀高枝的志愿,而且像是受了龙相的传染,他发现自己对于“外人”,兴趣也总是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