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楼位于西湖边上,背靠孤山面向西湖,二楼上四面开窗,湖光山色一览无余,此时阳光晴好,映的湖面波光粼粼犹如玉碎一般。两人捡了靠湖面的位置坐下,点了菜,小二很快便麻利的把四个菜上齐了:西湖醋鱼、油焖春笋、蜜汁火方和西湖莼菜汤。路遥满眼钦佩的看着殷梨亭一手拿了一只筷子,微运内力于筷尖,将那软软的鱼肉中大大小小的刺飞快的挑出来,整个过程极是赏心悦目。路遥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心满意足得叹气,回味良久方才睁开眼睛,眼中盛满笑意道:“六哥,我要是以后游历四方行医济世的时候把你也带上,那人生就太美好啦!”
殷梨亭听得此言,先是一愣,紧接着脸色立刻殷红无比,仿若喝醉了酒一般,但是心下涌上来的喜悦一瞬间比陈年佳酿还要浓的散发着醇厚的味道。一句“那我便陪你游历四方行医济世一辈子好了”几乎便要脱口而出。而路遥此时刚刚明白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饶是她脸皮再厚,也只是对别人的说三道四无动于衷,而刚才的话一字一句可都是她自己说出口的,立时便觉得似乎实在是暧昧,当下也有些微窘。不过路遥不是殷梨亭,后者害羞腼腆的时候从来都是低了头脸红不语,而以路遥的性子,此时则选择了——装傻。于是乎,路遥使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开始不停的往殷梨亭碗里夹菜,外加顾左右而言他。殷梨亭看着路遥模样,反到脸也不红了,仿如看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般,悄悄打量一个人不停说话自问自答的路遥。这一顿饭,除了路遥的第一口鱼,两人吃得都是心不在焉。
饭后,两人会了帐,又都不想回去,于是便就近往孤山上去了。此时的孤山之上草木浓密,流水潺潺,极是清凉舒爽,鸟鸣之声不绝于耳。两人还都在琢磨刚才的事情,是以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直到山路上一个转弯,面前赫然一片空地,空地中草木蔓生的丛中却是一座墓碑,碑侧则是几株梅花。墓碑颇有些年代,映衬着晴翠之色,显得古意盎然。路遥心中微微一动,走上前去细细观看那墓碑上文字,虽然年代破旧岁月侵蚀,但是那上面的字倒也还看得清楚:“林和靖处士之墓”,字迹锋锐内敛中带有三分清逸出尘。一旁的殷梨亭由衷赞道:“好字!”
路遥不懂得书法,但是林和靖其人她却是知道的,此时此地,见到他的坟冢,颇是有些感慨道:“前面苏白二堤人来人往,东坡与乐天身后大大风光,远胜生前。唯有林和靖倒是守着这一方清净天地,生前身后,同样不过是几株梅花相伴。”
殷梨亭道:“东坡与乐天虽然宦海浮沉,但是却也惠及于民,这外面的苏白二堤疏浚湖底淤泥以清水源,开渠通水以防水患,且不提政绩,单说此二事便惠及杭州左近多少百姓。”
路遥微微点头却是叹息:“如此说来,却也有道理。或许东坡与乐天执着与出仕,便是官场无常也不觉得苦,而林和靖独爱山居一人梅妻鹤子,也不会觉得寂寞。人人心中都有自己最想过的生活,很多时候不是外人可以明白的。”说着忽然看向殷梨亭,笑道:“话说六哥,你最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行侠仗义快意江湖?”
殷梨亭听得路遥问他,也是稍稍一愣,片刻思量,道:“若说行侠仗义,大哥二哥自是当得,我却是不敢当的。我家原本是河北一殷实商家,在我三岁那年,被元兵抢掠洗劫,家中亲人尽数蒙难,唯有我被母亲藏在后院水缸之中逃过一劫。那年我才三岁,还不懂得这许多事,待到从缸中出来,家中已被一把火悉数烧为灰烬。有幸的事我流落街头不到两天,便遇到了师父,之后被师父带上武当收为弟子。直到十岁那年,师父派大哥二哥两人一同带我回河北老家探查当年之事,才弄清楚这许多的来龙去脉。原是当时那元兵官吏贪图我家钱财,所以才……自明了这些以后,于我来说,仗义行侠快意江湖并非所愿,若能护得当护之人,便是心愿了。”
路遥没有想到殷梨亭幼年竟也有这一番曲折故事,不禁轻轻拍了拍和她身高一般齐的肩膀,安慰小孩子一般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六哥,你不要再难过啊……”
殷梨亭见路遥如同摸小动物的毛一般摸着自己的头发,莞尔中带着几分感动,微笑道:“如今想来也没什么难过的。就如小遥你一样,虽然是孤儿,但是因此因缘际会有了顾若长和傅秋燃两个亲密无间的生死之交,我同样因缘际会得师父收入门中,抚养我长大教导我武艺,如父如母,师兄们自小照顾疼宠于我便如亲生兄长,这不是因祸得福么?”言罢他心中一动,自己提起了顾若长,怕她想起来伤心,于是随即岔开话题问道:“倒是路遥你曾提过你想要游历四方悬壶济世,想来如此生活是你所愿?”
谁知听闻这话,路遥同样沉默了下来,时间却要比殷梨亭久的多得多。他见她神色迷离游弋,平日里光芒万千得眸子里此时却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把她整个人似乎都在渐渐得隔开,离他越来越远。他心中无名一惊,抬手握住了路遥的小臂,唤道:“小遥?小遥?”
这一声唤回了路遥得思绪,见得殷梨亭急切的神情,路遥涩涩一笑,道:“没事,我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说着携着殷梨亭的手坐在了捡了处石台坐下,轻轻的道:“其实我最开始学医的原因和六哥你也差不多。你知道我也是孤儿,父母在一场地动中去世的。六哥可知道地动?”
殷梨亭听闻“地动”二字,微微一震,轻轻点了点头。
路遥续道:“你三岁没了父母,还不懂事。而我遇到地动那年可比你大得多啦。那时我和父母被埋在一片瓦砾之下,期盼着有人能来救我们。我的父母那时都受了重伤,唯有我个子小,只受了点皮外伤。我等了很久,眼看着我父母一点点不行。那时候若是有大夫,或许我父母便能撑过来。但是没有,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次次的昏迷过去,却只能大哭。到最后我娘抱着我,一直告诉我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再也没有醒来。之后很久我才被赶来救援的人一点点挖出来的。我学医,其实是不希望将来有我所在乎的人再那样一点点的死在我面前,至少,我想有能力做些什么,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若说我所愿的生活,其实我羡慕林和靖那样平淡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遇到事情我若是不做些什么,便总觉得不安心,定然要亲眼看亲手做才得安心。我知道自己遇到事情反应常常容易过头,我一开始还不愿承认,可是后来……可是后来……”路遥说到这里,昔年往事尽数一一现与眼前,情绪忽然强烈了起来,“后来我觉得过头便过头吧,如果能够保护我所爱的人,过头又怎么样呢?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到头来不过发现那些你最想救得人,常常都救不了!”
殷梨亭只见路遥眼睛里泛着些许红丝,心中一紧,发现她似乎陷入了如泉州那晚的情绪里不能自拔,顾不得路遥话中之意,转到路遥身前,两手搭住路遥双肩,“小遥?没事了,不要想了。那些旧事都过去了,如今你是最好的大夫,从今以后不会在有那样的事了。”
路遥有些混乱的眼睛看向殷梨亭,“不会有?真不会有吗?我刚刚成为大夫的时候,也已为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可是不行。再后来我经验越来越多,可是还不行……该离去的人还是会离去,谁都挽留不了……”
殷梨亭抚着路遥的头发,柔声道:“不会有的,小遥你想得太多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往后的事情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小遥,四哥说你极是聪慧,非寻常人可及。可你总是爱一个人考虑事情,有时候越是思虑便越易偏颇,越是偏颇便越易置疑。以后你若想不出所以然,不妨说出来。很多话和事情一旦说出来,不用别人点拨,你自己便能平静下来,重新看待过去的事情。”
路遥有些茫然,“说出来?”
殷梨亭微笑的捋了捋她的头发道:“是啊,说出来。我小时候有了不开心,就和师兄们说。一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过不了几天,不开心的事情就都忘记了。有了想不明白的招数,师父便让我把不明白的地方详详细细的说一便,有时候我正一点点说着,自己就忽然想明白啦!师父便会笑而不语。”
路遥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每每不开心便总是会跑去顾若长身边,一股脑的把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倒出来。顾若长那时便如这般看着她,安静的听着她孩子般的发脾气,而她跳脚生气的时候便会在一旁笑着哄她逗她。曾几何时,这样的场景一去不返,唯有她和傅秋燃二人相对无言,只留默默的相互扶持。
看着眼前静静的正冲自己笑得和暖柔软的殷梨亭,路遥情不自禁的将脸埋进他的怀中,双手抱住他的腰。殷梨亭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背,他不知道路遥是否想起了顾若长才会如此难过,也没有精力在乎,只希望她能感到好受一些,不会如刚才一般陷入那些并不美好的旧事里。一时之间草色烟光的孤山一侧,两个身影相偎在一起,连清脆的鸟鸣都显得温柔下来,微风掠过吹起两人衣角,无声之处,淡淡的情愫缱绻于夏日的湖光山色之中。
路遥感受着殷梨亭的体温,缓慢平稳的呼吸,以及身上淡淡的清新皂香味道,方才混乱激动的思绪一点点的平复下来,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似乎也随着他的呼吸一点点得慢了下来,慢的让人感到心安。良久,她脸仍旧蒙在殷梨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