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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一句话,越是长久的治世越是增长了他们盲目保守的特性。凌纾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反倒很少从三公六官长之类的高官身上发现……怪不得,所以说柳国真正的顶梁柱应该是这些人吧!可是他们面对百官的这种不良境况,为何却什么都不说呢?!
思考无果。凌纾暂且将这个问题丢一边,准备进宫面圣去……
而实际上呢,司法的三位主审还真如凌纾所想那般,为每一种可能下的决定会产生的后果分析再三,担忧不已。一方面是百姓们呼声极高地表示求判死刑的决心,一方面是大司寇坚决不许动用死刑的宣言,司刑、典刑和司刺三位大人在谈及凌纾时,又不免一叹。
“……幸好小司寇不是和大司寇站在一边的,不然真的就难办了。”虽然类似六官长的高官可以对判决结果提出异议,但是一般是不能武断地替司法部门决定什么。不过日前,秋官长渊雅就曾闯进这三位的书房里警告似的一发言,声明绝对不允许判处死刑。这令他们非常难办。
“唉,小司寇大人虽然异常年轻,资历也不太丰富,但行事一贯爽利干脆,也很明事理。请她帮忙的话,应该会有所收获的吧!”
这一边,凌纾不知道他人是怎样评价她的。她站在刘王书房外,等待着对方的传召。书房里,陆峰似乎正在和他的那几个黄金搭档臣子商议什么。
凌纾微阖着双目静静梳理事件的起因经过,想起知音那时犹豫不决、仿佛真的遇见了天大难题的脸,她心情有些烦躁又有些抑郁。知道自己是因此想起好多年前的事了,会过分关注狩濑案件的原因也和当年那事有关,那件令凌纾决意正式踏进这复杂官场的事。六年的执法生涯,也算是遇到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案件,但她一直没遇到过,与当年那事同种性质的案子。直到狩濑案的出现……
凌纾不知道自己的心态是否正确,仿佛她为官执法,就是为了等待那相似的事件出现一样。可是就算出现了又怎么样呢?她到底是想看看这一次的刘王会不会做出与上次相同的决定呢,还是想在审判者做了错误的决策时有能力去改变错误?抑或是单纯地为了公正本身……想给予更多的公正,想要让更多的人、不管是被告方还是受害方,都能得到更多的平等。
好在她的优点之一就是目标明晰,内心坚定。所以即便是这么久以来首次这般自我追问探寻的过程,凌纾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清醒过来。然而,当她终于得以受召觐见、却一肚子腹稿都没有用上时,这份坦然的镇定,就大半化为了无法隐忍的怒意。
“……怎么又是那句‘交给司法处理吧’?!我说,你就算要敷衍我好歹也换换句式吧?”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愤怒的影响之下,凌纾就算面对身为“刘王”的陆峰,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保持温和平静,礼数周全。
“不是一直都是这样默认的么?”
凌纾说道:“司法那边都过来反应了,因为你曾经说过的‘惟大辟不用’,所以即便做出最终决定的是他们,也根本没什么回寰的余地。所以希望你能有所明示!”
刘王微不可闻地一叹,“都说了交给司法处理,那么司法的决断就会是最终定论。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了这事不关己意味十足的话,凌纾心里更加焦怒。“你就一定要这样做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吗?承认自己当年的决定有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当年的决定有错?”
“难道不是?你不是因为终于发现过去那句‘惟大辟不用’过于绝对,但又不好亲自推翻这已成定性的话,所以才干脆不管不顾交给官员自己处理么?”
看着凌纾因为愤怒而越加明亮的眼神,陆峰沉着道:“你错了,其实我并不认为自己那时那句话有错。直到现在也不认为有错……”
“要知道,徒刑是对犯人的一种惩罚,同时也是让犯人认识到自身的罪过、使其改过自新的一种手段。所以重点在于教化!既然这样,死刑就根本达不到教化的目的。”
“教化?你别什么都打着教化的名号,这世上也有那种不受教化、无可救药的人存在的。就像六年前那些谋财害命的州官们,我这些年有机会都有去了解他们在受刑期间的状况。结果呢,根本就是不知悔改,白白花了国家和纳税人的钱供他们吃牢饭。对于情况差不多、不,是更严重的狩濑,你还指望能被教化?”
“没给他机会你怎知他不能教化?没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就这样判处死刑难道就对了么?”
“如芳国峯王那般,百姓只有一点点小错就抓去砍头,这样就对么?再说我们那个世界,中国古代,秦始皇那般残暴最终不也被推翻,而秦皇之后的历代君王均推崇仁政,这是为何?说明这是才最佳的治国手段……”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凌纾几乎要目瞪口呆了。“你是不是把什么概念给搞混了?给罪大恶极的人判处死刑就等于暴|政了?你怎么能这样混为一谈?”她闭了闭眼,克制自己和缓下语气,“我大概知道的,你想要国家既有法度又有仁政,可是仁政不代表杜绝杀生!你看,秦皇暴戮,同样一统七国成就霸业:孔孟推仁,却一生游说各国不得重用。那些君王表面上是一副恭谦听从教化的样子,实际上又有几个人真正采用了那些条款?这说明了那些东西只能做个参考罢了,再不好听一点,就是用来招揽民心博取善名的工具!身为一个王者,理当根据本国实况确立自己的治国理念,怎能被一些几千年前的东西牵着鼻子走……陆峰,你该不会上辈子浸淫那些诸子学说太多反而和现实社会脱节了吧!”
“——凌纾!”一直温吞如水,平静又漫不经心的刘王微怒了,那愠怒的表情下却混合着奇怪的不耐和隐隐的疲惫,“你搞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孤并不需要说教!”
“我”变成了“孤”,不需要说教……虽然从未抱有这种自不量力的想法过,但凌纾在那一刹那间依然感觉到一种心被冰凌戳过的难受,冷而疼痛。仿佛有种什么东西把维系在二人之间的平衡和默契给打破,使那一直以来保持良好的假象尽数褪去。
原来,她一直以来,并没有如自己认为那般,了解过这个人……就算同为穿越者的身份让她侥幸蒙受了一份他的照顾,自己也不应该忘了,他是王,是在柳国治世百年的王。哪怕他的表象再温和再无害,那也仅仅是表象罢了。一旦触及到他身为王的尊严,那后果想必也是不堪设想的。
凌纾低下头,握紧拳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既然立场已与过去不同,那她还有什么好说呢?此时的她,满心占据着被狠狠打击过后的失落和难堪,没有意识到,那一瞬间陆峰脸上呈现出来的神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直到多年以后,凌纾才回味过来,原来自己那时就已察觉到他的倦怠和堕心……
此时书房的大门又被突然地打开,凌纾一惊,回头一看,是本该在上一场议会结束后回去的渊雅走了进来。
许是因为渊雅的出现而打断了方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氛,又许是凌纾那错愕又难堪的样子令陆峰终究不忍,只见他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轻轻道:“好了,现在你我也不用在治国上较真,那根本是你从未涉及过的领域。现在还是把眼下的案子处理好比较重要……”
“我还是那句话,即便是死刑也不能阻止犯罪。这事交由司法部门决断,你若真有意见,不妨找他们谈谈去。”
“……”渊雅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凌纾,他眸中闪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情绪。道:“凌纾,你这是在做什么?身为秋官府小司寇这样来主上面前吵闹像话吗?简直有失你往日的分寸!而且我也已经交代下去了,绝对不允许判死刑。”
“要知道,用刑,是为了无刑。刑罚的目的并不是惩罚犯人,而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不用刑罚来解决问题。等到将来不用刑罚而天下也能够长治久安,犯罪分子减少时,刑罚也就没有必要了。这无疑是一个国家最理想的状态。长久以来,柳国为了这个理想一直走到了现在,难道你是想毁掉它吗?(注1)”
这话说的实在有点重。凌纾抬头,直视过去。“……我知道你这样坚持不用大辟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我觉得你的话,简直是、不可理喻。”
说完,不管渊雅那一瞬间是震惊还是暴怒的表情,她转头定定地看向陆峰,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就算你不让我说……我还是想说最后一句,现在的你,简直是在否定自己曾经建立起来的、真正正确的东西。”
一百二十年安稳治世,已经让他没有勇气去质疑曾经贯行的旧法到底偏移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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