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实验农场上的一场激战,德军在七月十七日午后二时占领了伏罗希洛夫格勒。那边原来有南方方面军的一个集团军作掩护,但是在这次同敌人的优势兵力的战斗中被击溃了。残余的部队沿着铁路线且战且退,几乎退到了上杜望纳雅车站,直到最后一个兵士战死在顿涅茨草原上为止。
在这以前,凡是能够或是想要从克拉斯诺顿和附近各区疏散的人们,都已经离开这儿或是往东方去了。但是在远远的别洛沃德斯克区,却有一批克拉斯诺顿高尔基学校八、九年级的学生在那里从事田间劳动;他们由于不知道实际情况和缺乏交通工具,在那里不能出来。
人民教育处委派这个学校的女教师,俄罗斯文学教员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去把这批学生撤出来。她是顿巴斯人,津力充沛,非常熟悉当地的情形。她自己也一心要把这件事办好,因为这批学生里面还有她的女儿华丽雅。
撤出这批学生所需要的只是一辆卡车,但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已经什么交通工具都弄不到了。她由于种种机遇才到达国营农场,路上足足花了一天多的时间。那边农场的场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觉,没有刮胡子,嗓子嚷得嘶哑,正拚命设法使用一切交通工具来疏散农场的财产,但是他毅然把最后一辆卡车交给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路辛苦,再加上为她那共青团员的女儿和全体学生的命运担忧,已经弄得筋疲力尽;场长一答应给车,她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由于感激之情而放声大哭。
前线吃紧的消息在别洛沃德斯克虽然是尽人皆知,但是在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到来之前,学生们怀着青年人特有的无忧无虑的心情,同时相信大人会及时给他们安排,因此大家的情绪还是兴奋快乐的。当许多年轻人聚集在美妙自由的大自然的环境里,再加上年轻人中间自然会发生的浪漫蒂克的友谊,这种情绪总是会形成的。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不想过早破坏年轻人的情绪,向他们隐瞒了实际情况。但是根据她那种紧张焦急和叫他们赶紧准备回家的情形,他们都明白,一定有什么严重的、不顺遂的事情发生了。情绪马上低落下来,每个人都想到了家,想到他们今后的遭遇。
华丽雅-鲍尔茨是个早熟的姑娘,可是她的覆着金色柔毛的、晒得黑黑的手和退还显得有些像孩子,深色睫毛下面的深灰色眼睛里,露出独立不羁的、傲慢的神色。她梳着两条金光粲然的辫子,丰满娇艳的嘴唇显出自尊心很强的样子。她在国营农场劳动期间跟他们学校里的男同学斯巧巴-萨方诺夫很要好。斯巧巴生得个子矮小,白头发,翘鼻子,满脸雀斑,一双眼睛活泼而机灵。
华丽雅是九年级的学生,斯巧巴却在八年级。如果华丽雅有什么要好的女同学,这可能成为他们友谊的障碍,但是华丽雅并没有要好的女同学;如果在男同学里面有她喜欢的人,这也可能成为他们友谊的障碍,但是她谁都不喜欢。她读书读得很多,钢琴弹得很好,她的修养使她在女同学里面显得很突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对于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对她的崇拜感到很习惯。斯巧巴合她的心意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她,而是因为他能够给她解闷;他的确是一个机灵而又真诚的小伙子(不过这是掩盖在他的孩子气的顽皮下面),一个忠实的同伴和喜欢信口开河的人。正因为华丽雅本人不爱随便乱讲,除了自己的日记簿之外,从不把心里的秘密告诉别人,她梦想做出一番英雄的事迹(她也像大伙一样,想做女飞行员),她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一个建立丰功伟绩的人,而斯巧巴却爱信口开河,脑子里有着无穷无尽的幻想,所以她觉得他挺有意思。
华丽雅第一次鼓起勇气跟他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她直截了当地问他,如果德军进了克拉斯诺顿,他打算怎么办。
她的深灰色的、不容人接近的眼睛冷冷地、非常严肃地、探究地望着他。斯巧巴平时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爇爱动物学和植物学,一直想成为一个著名的科学家,从来没有想过德国人来了他要怎么办,可是这时他连想都没有想,就也是那样严肃地说,他要跟德国人进行毫不妥协的地下斗争。
“这不是空话?这是真的吗?”华丽雅冷冷地问。
“唔,怎么是空话?当然是真的!”斯巧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你发誓……”
“好,我发誓……当然可以发誓……要不然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不是共青团员吗?”白发的斯巧巴惊讶地抬起眉毛问道。他终于考虑起别人向他提出的问题来了。“那么你呢?”他好奇地问。
她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狠狠地耳语说:“我发誓-誓-誓……”
然后,她把嘴巴紧贴着他的耳朵,突然像马驹那样打了一声响鼻,几乎把他的鼓膜震破。
“你到底是一个傻瓜,斯巧巴!傻头傻脑,空话连篇!”她说完就跑了。
他们当夜就离开了。卡车的前灯遮着黑布,斑驳的光点在车子前面的草原上跳跃。在他们头上展开了辽阔黑暗的星空;草原上散发着十分清新的气息——干草、成熟的庄稼、蜂蜜和苦艾的气味;温暖强劲的空气迎面扑来,真叫人难以相信家里可能有德国人在等着他们。
卡车上挤满了年轻人。换了别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唱个通宵,朝着草原大叫大喊,高声欢笑,在隐蔽的角落里偷偷地接吻。可是现在大家都缩做一团,不想开口,只是偶尔低声随便交谈几句。不多一会,大多数坐在行李上的年轻人,都已经互相紧靠着打起盹来。卡车开过坑坑洼洼的地方,他们的脑袋就不住地晃动。
被派做值班的华丽雅和斯巧巴坐在车子最后面。斯巧巴也开始打盹了,华丽雅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一直望着前面草原上的一片黑暗里。她的丰满的嘴唇上原来是带着自尊的表情,此刻没有人看见她的时候,却露出稚气的忧郁和委屈的神情。
这一次航空学校又不收她。她不知试了多少次,可是,这批傻子,每次都不收她。生活真是不顺利。现在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斯巧巴——专会说空话。当然,她可以做地下工作,但是这件工作怎么做,有谁来领导?父亲——华丽雅的父亲是犹太人——会出什么事?他们的学校会发生什么事?像她这样感情丰富的人,连一个人都没有来得及爱上,而生活却已经要有这样一个结局。生活的确是不顺利啊。华丽雅没有能够在人们面前发挥自己的才能,没有能够出人头地,没有能够成名和得到人们的崇拜。她的眼睛里涌出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眼泪。不过这眼泪总是好的,因为她才十七岁;这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少女的无私的梦想,这种梦想并不是冷漠的、自私的。
她突然觉得背后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仿佛有一只猫儿纵身一跳,用爪子抓住了卡车的后槽板。
她连忙转过身去一看,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一个孩子,也许是一个瘦小的青年,头上戴着便帽,双手像钩子那样攀住卡车的边缘,上半身已经上来了。他抬起一只脚,打算全身爬进车厢,一面还迅速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他是要偷东西吗?他到底要干什么?华丽雅的手本能地动了一下,想把他推下去;接着她又改变了主意,为了避免引起惊慌,她决定叫醒斯巧巴。
但是这个孩子或是小伙子的动作非常麻利;他已经进了车子。他已经坐到华丽雅旁边,把寒着笑意的眼睛凑近她的脸,还把一个指头放在嘴上。这小伙子显然不知道他碰到的是什么人。再过一会儿,他就该倒霉了,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华丽雅已经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便帽戴在后脑上,脸很久没有洗过,但是却充满一股男孩子的高尚勇敢之气,寒笑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华丽雅仔细打量着他的这一刹那,决定了形势对他有利。
华丽雅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她带着超然的冷淡的神气望着他;只要她不是单独的时候,她脸上总带着这种神气。
“这是什么车?”小伙子凑近她的脸,低声问道。
现在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的头发有点鬈曲,大概很硬,有点向前翘的薄嘴唇显得很有力,又有点粗野——嘴唇里面似乎有些肿。
“怎么?给你预备的车子不中你的意吗?”华丽雅也冷冷地低声回答。
他笑了笑。
“我的车子在大修,可是我累得要命,所以……”他摆了摆手,好像是说:“我根本无所谓。”
“对不起,卧铺都客满了。”华丽雅说。
“我有六天六夜没有合眼,再熬个把钟点没有关系,”他并没有生她的气,亲切而坦率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迅速地环视着他的视野所能看到的一切,打算看清楚黑暗中的人脸。
车身一路颠簸着,华丽雅和这个小伙子有时不得不抓住车沿。华丽雅的手有一次落到他的手上,她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小伙子抬起头来,仔细望了望她。
“是谁睡在这儿?”他把脸凑近斯巧巴的两面摆动的白头。
“斯巧巴-萨方诺夫!”突然他不是用耳语,而是大声说道,“我现在知道这是什么车子了。是高尔基学校的吗?你们是从别洛沃德斯克区开出来的吧?”
“你怎么认识斯巧巴-萨方诺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