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恰逢着王十千从相面先生面前站起来,瞪着两只黑溜溜的小眼,举起袄袖子,擦唇上的鼻涕。相面先生拍额头,慌忙站起来,说:“该死,该死,果然把贵人漏了!”
众人听相面先生说得邪乎,便问:“哪个是贵人?贵人在哪里?”
相面先生指指十千,说:“这小官人注定了是人中龙凤。”
众人不由得大笑起来,看那王十千,抽着鼻涕蓬着头,脸上的灰垢有半寸厚,两根袖管上沾满鼻涕,亮晶晶的像盔甲一样。说也奇怪,他的脸上脖子上沾满了灰垢,那两扇大耳朵却是粉红雪白,在太阳下显得生动鲜明,十分可爱。
相面先生仔细端详着十千,又是摇头又是咋舌,不知心里转着什么圈儿。围观者道:“先生说这小童是个大贵人,他究竟贵在什么地方?能贵到什么程度?求先生给俺们批讲批讲。”
那先生说:“这小童儿贵在这两扇大耳朵上。”
闲人中有捣乱者说:“照先生这说法,圈里的猪该是最贵了?”
相面先生有些生气地说:“你以为圈里的猪不贵?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无衣食之忧,无筋骨劳累,可谓大贵,只怕你比不上圈里那些猪!”
那人本想逞逞嘴上功夫,没想到栽了个大跟头。又有挑衅者问:“你说他耳朵生贵,总得有个批讲。”
相面先生道:“相书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
挑衅者道:“相书也云:‘两耳煽风,卖地的老祖宗。’究竟以哪条为准?”
相面先生道:“卖地就不能成为贵人吗?竖子不可教也,竖子不可教也!”
相面先生收拾起包袱,在闲人们的起哄声中,拉着骆驼走了。临别时他对十千说:“小兄弟,好自为之,日后发达了别忘了今天的事。”
王十千正一心研究着骆驼背上那个肉疙瘩,相面先生的临别赠言没引起他的兴趣。
红耳朵(2)
2 十千是巴山首富王百万的儿子。王百万本名王柏国,家有良田三千多亩,家里开着烧酒作坊,在县里还有两个店:一个卖杂货,一个卖布匹、绸缎。他家的堂号名“积善”。所以十千也就是积善堂的公子,而且是唯一的公子。
十千是王百万五十岁时得到的儿子,是三姨太太所生。三姨太原是河北保定府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民国初年王百万去保定贩卖布匹时,与那大户人家主人相识,结为把兄弟,盘桓在主人家吃酒。那使唤丫头侍候酒宴,被百万一眼看中,竟鬼迷心窍般地跟大户讨要,大户一慷慨,就把她送了百万。三姨太姿色不错,又是当丫环出身,侍候人有经验,所以很得百万欢心。后来她就怀了孕。百万虽有万贯家产,但后继无人,前边两房,大房生了两个女儿便不再生养,二房干脆不生,所以这三姨太太身怀六甲,实在是一桩大事,连前边二房太太也整夜焚香,祷告三姨太能为老爷生出一个儿子。三姨太果然不负众望,怀胎九个月,产下一个男孩,这男孩就是王十千。
写到这里,读者诸君可能会提出疑问:王百万五十得子,一定视若掌上明珠,应该食珍馐,衣锦绣,读诗书,写文章,怎么会让他像小叫花子一样在闲人堆里厮混?
王十千本该是王百万的掌上明珠,没成明珠反成弃儿的原因在于:
三姨太妊娠期满,腹中剧动,底下见了红,百万忙差人把接生婆搬来。接生婆进去了,百万一人在暖厅里焦急踱步,把脚都踱麻了,托人进去问,说是难产。百万跑在祖宗牌位前,点了三炷香,虔诚祷祝一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坐在雕花紫檀木太师椅上。他有些累了,便吩咐丫环烫了一锡壶黄酒端过来,一个人独酌。那是清明节后十几天光景,春阳景和,院子里几株桃树红花怒放,宛若几簇烈火。阳光照过木格子,洒到他的身上,使他筋酥骨软,不觉迷蒙了眼。似睡非睡之间,见一满身脏污,生着两只格外显眼大耳朵的叫花子手拄要饭棍闯了进来。他急忙起身去拦挡,拦挡不住,叫花子直冲到三姨太太的产房里去了,这里,大太太二太太正在他身边说:“恭喜老爷!恭喜老爷!老三生了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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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百万从梦中惊醒,满脸热汗。他看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猫一样的媚脸,听到了三姨太产房中传出来的颇为雄壮的婴儿啼声。
前来贺喜的亲朋把人间所有的恭维话都说遍了,王百万心里却疙疙瘩瘩的,那大耳朵叫花子的形象像驱赶不走的鬼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眼前晃动。这件事他压在心头,没对任何人说。他强装出欣喜的样子,应酬亲朋。他一直没进三姨太的房去看儿子。三姨太自知今后必定因子而贵,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自己也尊重起来,老爷不进房,她也不邀。
满月那天,高朋如蚁。积善堂摆开了流水宴席,反正自家开着烧酒锅,有的是酒。王百万应酬着,欢笑着,心中却忐忑不安。
贵子抱上席,让众人观赏。王百万一颗心在喉咙里堵着。在一片对婴儿的阿谀声中,他下着狠心,举目观看。他看到了保养得如同白面馒头一样的三姨太,看到了描龙绣凤的富贵襁褓,看到了那两只熟悉又陌生的漆黑小眼睛,还有那两扇大得与婴儿头不成比例的大耳朵。王百万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头栽到桌子底下。
大太太,二太太哭叫着,亲朋好友们忙乱着,把老东家从桌子下拖出来,抬到炕上,掐人中,捏百会,扎十宣,撬牙关,灌姜汤,忙乎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有一口气缓上来。
缓上气来,夹着两眼泡老泪,眼睛盯着天棚。大太太二太太齐声表忠心、流眼泪,一人握着一只手揉搓。
三姨太抱着她必胜的武器昂昂然走过来,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挤到一旁去。三姨太撮着婴孩靠近百万的脸,嘴里叫着婴孩的名字:“十千,十千,好儿子,快问候你爹爹好了没有。”
王百万把双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捂住眼睛,大声吼叫:“滚!滚!滚!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三姨太一听这话,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哭着骂:“老东西呀老东西,大喜的日子你丧了良心!自从跟了你,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你的种,是哪个驴的种?”
亲朋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