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有个女人走进了码头仓库。我们还在酣睡。等我们醒来时,那个女人已经在仓库里等了我们半个小时。她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看着你们酣睡的样子,我内心很平静。”女人说道,“我就这样看着你们,看了半个小时。”
我庆幸是个女人走进来。要是某个无面人走进来,恐怕我们早就没命了。我们还是太过大意了。
“你不要想太多。事情不会如你所想那么完美。不过,我们两个人轮流休息,一个人醒着警戒,倒是很有必要。”
我看了女人一眼,内心滋味杂陈。我情愿没有救过她——这时候,过去的事开始反噬我,我知道这是很不好的,不利于我重塑自己的大脑——那样,我就不会在她面前不自在。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为什么会对救了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这反映了我内心,我的思维模式一种怎样的缺陷?是否存在某种模式,有些人他天生就不会为这样的事而感到愧疚?
我至少知道这一点:我担心那女人以为我对她有非分之想。而其实我不过是恰好在她跳河之时,出现在那个地点,将她救起来。我并非刻意为之。显然,这样的原则还没有在我心里牢牢生根:我做某件事,因为我想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我不必为做了这件事而愧疚、后悔或别的什么。我不应该陷入到这种没完没了的纠结中去。于是,我试着以陌生人的眼光去看她。眼前这个女人,我似乎根本不认识她。
这个女人,跟身边这个高个子男人之间,有某种默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离开这里,留下他们两个人,爱怎么着都行。我在这里显得多余。高个子却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走。
“让我看着你们两个人缠绵?”我调侃道。
“不,不可能了。我跟她之间,怎么说呢,就像一匹马已经跑了一千公里,疲惫了。纵使过去再美好,经历了这些事以后,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高个子说道,“这话我本不应该当着她的面说,这样可能会很伤人。不过,想通了也没什么。要是我这些话伤了你的心,希望你能谅解。”
女人眼里满是泪水。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都被高个子说的话给伤到了。我觉得——也只是觉得而已——他不应该这么说。至少,不应该当着我的面,跟眼前这个女人讲这样的话。像他这种高情商的人,原本我以他为榜样,可这话一出口,我犹豫起来。
我不知道女人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想去猜测。我们都等着女人开口说点什么。要是她什么也不说,掉头就走,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女人的心思复杂,你没法猜测得到。想到这里,我自认为对女人缺乏诚意,从来不肯对她们付出真心,不愿去体贴她们的喜怒哀乐。简单来说,我患得患失,总想把自己套在某种模式上——而不是彰显自己的个性。不论是在真实世界里,还是在这个虚拟的系统里,我都是这样。我对这样的自己,并不满意,所以,我期待能在这个系统里历练,然后有所改变。
我甚至有些羡慕高个子男人的态度:他敢爱敢恨,敢于说出心中的想法,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这就像我看过的那些电影中的角色:他们并不试图塑造某个完美形象的自己,他们只做自己。他们因为脱离了共性,彰显了与众不同的一面,让我觉得他们的形象深刻而令人难忘。
我不知道自己这沉重的包袱是从何而来,虽然羡慕电影里那些响当当的角色,渴望过那样的人生,可自己做起来却犹犹豫豫,拖泥带水,很不干脆。难道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我希望这样的内心纠结,停留在我身体里,不要表露出来,更不要说出来。当然,我可以写出来,写出来后,我会看到自己的真实模样。我是这样的,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当然有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也经常拿现实中的自己,与想象中的自己做对比。
高个子男人爬起来,走到女人身边,给了她一个拥抱。女人依依不舍,不肯放手。男人却挣脱开来。
“我们之间,就这样了。我累了。”高个子说道,“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了。为了跟你这场情事,我差点丢了性命。不过,我不后悔。或许曾经有过后悔。但现在,不后悔了。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缘分已尽。”
女人的眼泪像瀑布一样哗哗地流下来。看着女人伤痛欲绝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她这次来的目的。她寻死,或许是人为自己害了眼前这个男人。等她恢复了力气,跑到码头来,或许是想向无面人求情,挽回高个子男人一条命。
相比高个子男人,我不会为某个人女人伤痛欲绝,更不会为她拼命。我会很自然地放手。比起两个人一起受苦,我更情愿一个人承担,不愿拖累他人。在我的潜意识深处,我对任何人都缺少信任,也不依赖任何人,特别是情感上,我拒绝走进任何一个人的心里,也不肯将心思花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我只想浅尝辄止,从不深入。只有这样,才能在失去时轻松放手。我情愿被自己的想法纠缠,也不愿意被某个女人纠缠。
但很快,这个女人给我上了一课。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女人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将一个脑子受伤的女人扔在医院里,自己跑出来了。”
“整个医院都在传你的事,只有你自己不知道。”女人继续说道,“我从医院出来,还听到他们在议论你。他们说,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将自己的女人留在医院,不负责任地溜掉了。”
女人的话,令我相当愧疚。我想解释什么,忽然觉得任何解释都是徒劳。是啊,我为什么抛下那个女人,一个出来了呢?我到底在逃避什么?我为什么要将一个依赖我,愿意跟着我的女人抛下?尽管她已经失忆,但那不是她的错。她陪我一起逃离禁闭之城,从电梯上摔下来,难道我不应该对她负责么?
我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会是这样一种性格?留下她一个人,她就能过好么?
看着眼前的女人和高个子男人,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们的命运早就交织在一起,只是我不愿意认真面对。源头在我这里:我放弃了那份责任,就放弃了原本属于我们的共同命运。我一直逃避的是“我们的共同命运”。我害怕进入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共同命运,不但是逃避责任,更是逃避我本人的成熟。
回想起跟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有很多美好的画面。跟她在一起时,我充满活力,对未来充满希望。我愿意为了她而去冒险,就像描述古希腊的电影那样,英雄为了自由和爱情而征战。
一味的逃避,也就逃避了我跟她之间的可能。我们会相互塑造,相互影响,影响我们两个人的共同命运——我正是害怕这一点。可如果没有她的参与,我又怎么会在历练中成长呢?就像眼前这个高个子,在跟女人的纠缠中,领悟到了作为男人的责任和义务。面对过生死后,就再也不会害怕生死了。
高个子放开了女人,默默地朝外面走去。天渐渐亮起来。男人的身影越发高大。我们目送着高个子男人走出仓库,消失在门外。仓库里,我们俩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