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伤心之地!我们中国人为了建设台湾,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人命,我二哥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割给了日本,此仇非报不可!此土非光复不可!诚如你卓如兄所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塞外东西,在书本上学间我不如你,但在行动上的历练,我却自负得不做第二入想。你知道吗?我虽是世家子弟,但绝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相反的,人间甘苦,我倒深尝了不少。我十二岁时在北京大疫中被传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来,我的字复生,就是这么来的。五天之间,我们全家死了三位,母亲、大哥、二姐,全死了。我死里逃生,十三岁父亲到甘肃上任,我回到湖南老家。十四岁去甘肃,又碰到河南、陕西大凶年,赤地千里,随我去甘肃的,路上一死就十多个。我在甘肃,最喜欢出塞探险打猎。可是,碰到两北风时,就好看了,西北风吹起来,真是飞沙走石,那石块打在身上,就好像中了强弩一样。当然冬天下雪就好一点,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在河西,我和一名骑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一千六百里,都没有人烟。脱险回来的时候,屁股上髀肉狼藉,裤裆上都是血。当然,在西北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里在沙上搭起帐棚,把羊血杂雪而食,或痛饮、或豪赌、或舞剑、或击技、或弹琵琶、或听号角,那种豪迈与萧条的交汇之感,真是读万卷中所无。尤其,当你置身于古战场中,感觉千百年前,胡人牧马、汉将拓边、尝覆三军、边声四起的气氛,你真会有苍茫之感。你的心胸会开廓无比,但那种开廓,是悲凉的、是流离的、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的,你感觉到千军万马在你眼前走过,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间,一切全停了、全都静止了,所有的千军万马,都一刹间变成一片尘埃与尸骨,天地为愁、草木含悲,百年为之销声、千年为之孤寂。这时候,你仿佛是人间唯一的活人,在行经鬼域,不是你生吊古战场,而是古战场把你活活死祭……有了那种人生历练以后,卓如兄,我发现我已不再重视一己的余生,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可是,我心苍茫,严然已是八十。十二年来,我沉潜学问,尤其西学与佛学,对人生的观点,已愈发成熟,奴今我三十一岁了,感到冲决网罗,献身报国,就在今朝。因此从上海赶来,追随康先生,希望大家一块儿做点大事。这次来京,在路上写了感怀四律,上好有誊稿在身边,特此奉呈卓如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这四首律诗中了,务请不吝指教。〃
梁启超接过了诗稿。这时,法源寺的一个和尚走了进来,向两入合十顶礼。两人回了礼,走出大雄宝殿,为时已近中午。梁启超说:
〃你们浏阳会馆在北半截胡同南口路西,在南口有一家坐东朝西的饭馆叫广和居,是个谈天的好地方。复生兄北来,我就在今天为你洗洗尘。那家饭馆很特别,它是一家知识分子常聚会的所在,一般市侩商贾倒不敢去那儿。这,就是北京城的味道。在北京城里,有些地方不大为干净上,水准摆在那里,风雅入去的地方,附庸风雅的人,也会望而却步。北京城以外的地方,就不敢说了。〃
谭嗣同接受了这一邀请。两人携手走出法源寺。
从广和居出来,又在外面料理了许多事,梁启超回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了。他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决定找点东西看看。忽然想起,早上谭嗣同不是送了他四首诗吗?何不现在就看看?于是,他点起蜡烛,读了起来:
同住莲华语四禅,空然一笑是横阗。
惟红法雨偶生色。被黑罡风吹堕天。
大患有身无相定,小言破道遣愁篇。
年来嚼蜡成滋味,阑入楞严十种仙。
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尊前尸家梦三槐。
金衰喷血和天斗,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优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
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
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濛。
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
再世金环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
柳花夙有何冤业?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亦与之为无町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一时撒手幼僧祗。
梁启超读着、读着、读着,他惊呆了。天啊!这是多么好的诗!沉郁哀艳,字字都是学道有得之作!按说〃诗无达诂〃,解诗并无清楚的定说,但是,这四首诗读起来,你立刻就有一股苍茫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去追寻一点文字的痕迹,还是可以〃达诂〃一下的。于是,梁启超披身坐起来,开始仔细推敲诗稿。
〃谭复生这诗,所受佛学影响之深。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把莲花看做最清净出凡的花,净土宗的佛教徒甚至强调死后托生莲华,花开见佛。佛门有莲华国,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修四种禅定所生的天……四禅天,从初禅天的鼻舌以外眼耳身意四识,直到四禅天的六识之中只剩意识,十八天中境界愈来愈高,高到可以空中一笑,笑声洋溢。想到弘扬佛法,天雨生色之时,一阵黑风吹来,天空也就惨雾愁云。《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只要我不考虑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就一〃切超脱起来,这种超脱,就是佛门中的身无定相,在身无定相下,《庄子》所说的小言詹詹也就聊以遣悲怀、破邪道了。正由于自身已无,再回过头来务实一下,所以虽然无欲心而行事,一如《楞严经》所描写的味同嚼蜡,其实也是不无滋味的,大可跟着《楞严经》所列的十种仙一块儿上天下地一番呢!〃
〃十种仙〃是什么?梁启超记不清了,他下了床,在书架上取下《楞严经》,查了一下。原来是:
地行仙、飞行仙、游行仙、空行仙、天行仙、
通行仙、道行仙、照行仙、精行仙、绝行仙。
〃好,现在再研究第二首。〃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说三世转生;是谓三生。《集异门论》说三世是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白居易诗有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谭复生写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自然是指前生之事,无始无终的,忽然显现此生。佛门所说的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业包括行动上的业,就是身业;语言上的业,就是口业、语业;思想上的业,就是意业。业有善有恶。由业生出的是业力,是指善恶报应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业因,达成业果、业报。业因是前世给今生的报应。由于前世有业因,所以前世的无始无终的许多事,在朦胧之间,尽入眼底。西太后和小人们,逆天行事,歌舞升平,只是想盘据高位,位三公而对三槐,满朝行尸走肉,一如《庄子》所指的髑髅,祢衡所指的坐者为冢、卧者为尸,总该把他们清除。贾岛的诗说: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在小人在位、违反天意的时局里,我跟他们,展开一场苦战,悲歌慷慨,动地而来,但这又算什么?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时候,我要仟悔、我要发愿牺牲自己:愿我的肉体化为枯骨、枯骨化为灰烬,为吾土吾民献身。〃
梁启超又进一步自言自语:〃这诗的整个意思落在最后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晋朝葛洪《神仙传》的典。徐甲是老子的佣人,跟了老子许多年,可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