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赐给各宫好些南苑的猎物,待咱们不是更好了吗?我早说了,咱们一硬气,太后倒会回心转意,你瞧,这不就应了?”“唉!〃皇后心事重重地叹息道:“总归是太后病重,咱们没尽子妇之道,心下总归觉着说不过去……”她摇摇头,垂下了眼帘。
脚下是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嵌就的有精巧花纹的石径,扫得非常干净。石径两边的花坛里,曾经在春三月里招得蜂狂蝶舞的艳丽无比的牡丹、芍药、玫瑰,此时花叶凋残,只剩下枯枝干茎在寒风中瑟缩;高大的乔木叶落殆尽,密密的枝桠伸向阴沉的天空。惟有松柏树依然苍翠,给冷落的御花园增添了几分肃穆。路边,树下,侍从的宫女太监悄悄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就象那些石坛石盆里的木变石、海参石一样。
冷清的空气,寂静的园林,只回响着这两个高贵女人的花盆鞋底敲打在石径上的清脆声音,和她们那风吹竹林似的低吟絮语:“说不过去,请过罪也就是了嘛,还要怎么样?〃淑惠妃笑着,帮姐姐扯好披风的貂帽。
“……皇贵妃病了,也该去承乾宫看看……”皇后低语道。
“啊?你还要去看她?〃淑惠妃瞪圆了眼睛:“要不是她,你会落得眼下这个样儿?”“唉,她是为侍候太后累病的啊!……”“那叫活该!她就爱做这种事,讨得太后和皇上欢心,真是争宠有术、固宠有方,古今后妃难得有她这种狐媚子!“淑惠妃对董鄂妃的恶感达于极点,一说到她,话就非常尖刻,充满了鄙夷。
皇后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你呀,进宫这么久了,后妃之德竟没有多少长进。妒忌,是犯七出之条的,身为后妃就更……”淑惠妃在姐儿俩单独相对时,总是毫无顾忌地摆出小妹的娇憨态的。她双手捂住耳朵,跺着脚说:“我不听,我不听!
这全是南蛮子那一套,咱们祖先没这一说!〃皇后忧心忡忡地停了脚步,无端地看看自己笼着的银灰鼠皮暖手笼套,小声说:“皇上打南苑回宫以后,坤宁宫一次也没来过……他……他召过你吗?……”淑惠妃脸儿红了红,跟着用冷冰冰的声调,板着脸说:“没有!一回也没有!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不稀罕!““小妹!〃皇后制止地喊了一声,脸也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为了咱们失于问候的过错,皇上一定很生气,会不会把咱们……”“不会不会!太后都没有怎么样,他敢吗?他就愿意人家说他是有道明君。废了一个皇后,他已招来了失德的名声!皇后又不是宫妃,更不是宫女,关乎国家体面的事儿……“淑惠妃侃侃而谈,头头是道,那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倒给了皇后不少安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姐妹俩的知心话儿。坤宁宫首领太监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表情十分紧张,姐妹俩立刻意识到又出了大事。他一头跪倒在皇后面前,半天说不出话。
“什么事?〃皇后恢复了她的端庄平静,淑惠妃也恭敬地后退两步,静静站在皇后的侧后方,象个又贤惠又淑静的宫妃。
“禀皇后,今日万岁爷发了两道谕旨,头一道说托上天爱顾,皇太后重病痊愈,是天下万民之福,所以要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外,其他罪犯都要减等赦免……“皇后庄重地点点头,说:“皇上纯孝仁厚,大赦天下,万民景仰。〃她等了一下,想听听首领太监报告第二道谕旨,见他只管低着头不作声,不得不又问了一句:“还有呢?〃首领太监连连以头碰地,口吃吃地说:“求主子饶恕奴才……奴才实在……实在不敢说……”皇后觉得心口猛烈跳动,极力克制地说:“讲吧!““万岁爷谕旨责备主子……说皇太后圣体违和,皇上还三次到上帝坛宫祷祀,而主子竟无一语奉询,亦未遣使问候,大违孝道,所以……自正月初三起,停中宫笺表……”“啊!〃淑惠妃惊呼一声,用手捂住了嘴。皇后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低头禀奏的首领太监继续艰难地说下去:“万岁爷还谕令:下诸王贝勒及议政大臣会议……处置办法……”中宫笺表,是皇后特权的象征。皇后在三大节……万寿、元旦、冬至时,或在特殊喜庆日,或有特别请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宝,直接向皇上进笺表致贺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绝的。停了中宫笺表,等于取消了皇后的权威,而又下诸王贝勒大臣会议处置办法,下一步不就是要废皇后了吗?
皇后抬起手,扶住自己的头,一阵晕眩、恶心,她有点站立不稳。淑惠妃尖叫一声,扑过来跪在姐姐脚前:“姐姐!
不,娘娘!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出的坏主意!……我去找皇上请罪,让他处罚我吧!……”她先是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自我谴责,继而喉头梗塞得岂不成声,最后索性放声大哭,弄得皇后在扶她站起来时,也泪流满面了。
停中宫笺表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动了六宫;又象一团乌云,迅速地遮蔽了天空,使本来就显得威严、肃静的大内,气氛更加紧张、冷酷。人们惶惶不安,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局面。有些乖巧的主位和宫人,不免要看风使舵。于是,往承乾宫探望皇贵妃的人,突然增多了。
董鄂妃刚从南苑回宫病倒时,除了永寿宫的汉妃石氏、庶妃董鄂氏和一两位无名贵人之外,没有人踏进承乾门;而现在,日精门之东的东一长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都是去向皇贵妃请安的。其中不但有庶妃穆克图氏、乌苏氏、巴氏、那拉氏以及众多的贵人、常在、答应,还有博尔济吉特氏的格格端妃和恭妃。在那天夜分初定时刻,静妃居然也悄悄地来探望了董鄂妃。只是由于董鄂妃劳累过度、心力交瘁,太医要她安心静养,所以来请安的人也只是上前肃一肃,问问安好便退出了。
福临则是每日必来,或是看着她吃药,或是陪着她用膳,有时候便坐在皇贵妃的床沿上,两人小声说笑着,谈天道地,一同消磨冬日的黄昏。如果董鄂妃已经睡着,福临就轻手轻脚地看看门前小火炉上为她熬的参汤和药剂,再到床前撩开帐子,看看她的被子是否掖紧,气色是否好转,随后便在床前轻轻坐下,静静地一坐就是半个时辰,有时竟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从他嘴角不时闪过的笑意,能觉察出他不过是陷入甜蜜的回忆。承乾宫一位老太监,是明宫留下来的旧人,他惊叹不已地对同伴们说:“真没见过这样的多情天子!要不说人家关外人生性淳厚其实呢!〃承乾宫里,不论是同住的贵人、答应,还是一般的宫女、太监,对女主人都是真心爱戴感激的。董鄂妃待下宽厚仁爱。
她自己穿戴住用并不奢华,却经常拿她的例银赏赐下人,帮助下人度过难关。皇太后和皇上赐给的克食,她从不忘记分给同住的姐妹;因了她的推荐,一年多来,皇上有数的几次除皇贵妃以外的召幸,竟遍及了承乾宫的几位贵人、答应,这是何等的荣幸和恩惠啊!她们怎么能不全心向着皇贵妃呢?况且她一向又那样和蔼可亲,从无严词厉色,不摆高人一头的架子。
这次董鄂妃病倒,整个承乾宫似乎都病了。大家说话声也小了,脚步动作也轻了。开始几天,见她又瘦又衰弱,象是病得不轻,承乾宫里上上下下饭量都减少了。这几天眼见她有了起色,众人才有了笑容。皇上停止中宫进笺的谕旨,他们都知道了。但承乾宫的人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对此既不表示惊异,也不表示愤怒或高兴,淡然处之,好象与他们无关。只在偶然的机会或场合,两个承乾宫的人互相交换一道目光、一个会心的微笑时,才会流露出她们内心的得意和痛快,以及同时产生的志在必得的情绪。
这个重要消息,却没人告诉皇贵妃。福临是不愿意告诉她,其他人大概怕她过分高兴、有碍病体而不敢告诉她。
这天清早,皇贵妃起床了。侍女们都很高兴,欢笑声异于平日。她们服侍她梳洗完毕,搀扶她坐在炕上的软毡靠座上,她的贴身侍女蓉妞儿连忙用莲瓣贴金圆盘托上三只带耳的青瓷小碗,一碗参汤、一碗莲子粥、一碗奶茶。按规矩,董鄂妃先喝了参汤,又喝了奶茶,然后捏着小银匙慢慢搅着莲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主子这些日子吃东西都没有今儿香甜。〃蓉妞儿高兴地说。
董鄂妃莞尔一笑,说:“真格的,我今儿觉着好多了……蓉妞儿,这两天我瞧你们挺高兴?”“主子病好了,奴才们心里都快活。”“不是这个。我冷眼儿瞧,你们象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蓉妞儿把脑袋一摆,笑道:“主子的心就灵到了十二分不成?谁也没敢在主子跟前透一丝儿风呀!”“别这么鬼头鬼脑的了!你们能眉听目语,我就不能心生九窍?快说!别招骂!〃董鄂妃嘴里威胁着,脸上笑着。
蓉妞儿眨眨眼,凑近主子,小声说:“娘娘还不知道呢,昨儿个皇上下诏,停了中宫笺表啦!”“什么?”董鄂妃吃了一惊,病后苍白的脸上骤然泛出一丝红晕:“真的?”“奴才怎么敢对主子说假话!〃蓉妞儿满面得意,晃着脑袋笑道:“这会子,坤宁宫里不定怎么个乱糟糟哩!〃董鄂妃的笑容渐渐收敛,红晕渐渐消失,一双水凌凌的灵活的黑眼珠忽而瞅着蓉妞儿,忽而转向窗外,很不安宁。蓉妞儿发现她神色异样,不解地说:“娘娘你这是……奴才们这几日可都为这个快活死了!……”董鄂妃心神不定地瞟了蓉妞儿一眼,蓉妞儿错把这当成了鼓励,要害话儿直截了当地便冒了出来:“这不明摆着吗?娘娘眼下就要进位皇后啦!……“这话太尖锐、太赤裸裸了,仿佛捅到董鄂妃的心肝肺叶上,她浑身猛的一哆嗦,脸儿顿时涨得血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是靠两道密密的、颤动的睫毛用力锁住,说话就会滚下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控制住自己,深深叹了口气,蹙着眉头说:“该死!你看你都胡说了些个什么!〃蓉妞儿摸不着头脑,赶紧跪下。
“蓉妞儿,你到我身边有些日子了,我有亏待你的地方吗?〃蓉妞儿大惊,连忙叩头,急急惶惶地说:“主子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一年内死了爷爷又死了爹,靠了主子恩典,才体体面面地办了事。奴才粉身碎骨也忘不了……”“别提那个。就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分儿上,你实实在在地对我说,皇上停了中宫笺表,宫里头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说好的多,还是说不好的多?”“这……那一条藤儿的蒙古格格儿,总是人多势众……”“再有,要是当真皇上又废了中宫,你说宫里头赞成的多还是不赞成的多?还有议政王大臣和满朝文武呢?还有天下的万民百姓呢?连废两个国母,能算有道明君吗?”“……”蓉妞儿瞪着眼睛,什么也答不上来了。
董鄂妃摆摆手说:“去吧。〃蓉妞儿退下后,她便用手支着两腮,撑在小小的炕桌上,沉思起来。她外表平静,如同一尊玉雕观音,而心里却翻腾着暴雨狂风,久久不能平息。她想的比她说的要多得多。
蓉妞儿在院里刚喊了一声:“万岁爷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传到董鄂妃耳边。她太熟悉他的脚步了,立刻下了炕,边走边整鬓角,拉扯衣裳,要出寝宫迎接。可是福临已经进来,在门边握住了她的双手:“哦,你已经起身了,果真见好了!〃他象孩子那样真心地欢笑着,松开手,略略后退两步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气色如何?〃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真所谓淡雅如仙,清露晓风中一枝梨花!〃董鄂妃〃卟哧〃笑了:“陛下错爱,妾妃有幸。愿来生化为百花之精,有百种变化,长侍君侧。不然昨天是梅花,今天又要做梨花,不知何时又要当荷花……“福临也想起上次比乌云珠为〃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的故事,哈哈地笑了。
福临无心,乌云珠有意,看来是随意的谈笑,被乌云珠渐渐引到关于《三国演义》的话题上来了。福临对此很有兴趣,说:“有人把《三国演义》列为六大才子书之一,倒也有点眼光。只看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何等神采,何种笔力!太宗皇帝令人将此书译成满文,还命百官将士通读,大有深意啊!”“正是哩!〃乌云珠连忙接上话茬儿:“曹孟德虽被骂为汉贼、奸雄,但此人却真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对吗?〃福临一口接过来,二人用的都是书中原话,不觉相视而笑。福临兴致勃勃地说:“朕最赏识曹孟德处,在烧乌巢劫粮草大败袁绍之后。
他从袁绍抛落的文牍中,拿到他的部下通袁的大宗书信,谋士们都说这是清除内奸的好机会,他却说,当初袁绍兵多将广、势力浩大,不要说我手下的人,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保住头颅,又何必苛求他人呢?他下令将书信烧掉,不予追究。无此心胸,如何能成就英雄大业!”“陛下说的是。妾妃也以为曹操目光远大,最能审时度势,极有自知之明。”“哦?〃福临笑着,和乌云珠同坐在南墙大炕上,隔着炕桌相对饮茶:“何以见得,学生愿闻其详。〃这句话用的是昆曲的小生口白,很有韵味,招得乌云珠嫣然一笑。她说:“三国鼎立,魏势最强。江东孙权派人往洛阳进贺表,请曹操即帝位为天子。曹操看了劝进表笑道: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
辞而不受,终生就当了个魏王……”
福临目光一闪,凝视着乌云珠,短短一刹那的对视,他就明白了:“你都知道了?”“是,陛下。皇后为人善良仁厚,说不上有失德之处。”“不。朕以孝治天下,皇后有违孝道,无可原谅!”“陛下责备皇后,自有道理,但皇后是皇太后的嫡亲侄孙和嫡亲外孙啊,太后病重,皇后哪里会不关切?妾妃揣度,皇后必是焦虑忧念过甚,反而一时思虑不周,失于询问。皇太后训诫她几句,已经足够了,皇上你却……”福临望着乌云珠,目光里既有惊异,又有疑惑,还有深切的敬意和爱怜。他竟一时说不出话了。
“陛下一向英明,但此举……妾妃实在为陛下担心。”“哦?〃乌云珠坚决地说:“天下初定,主少国疑。陛下为万民之主,德高则万民敬仰,社稷安定;失德则人心背离,江山难固。天下人民不只满洲,汉民南士尤其看重君德君行。陛下一身系天下安危,凡有举动都应格外谨慎。废后已是不德,岂能一而再?况且,两位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家格格,陛下就不思虑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福临站起身,烦躁地在炕前快步踱了几个来回,站住,紧皱黑眉,望着窗外,说:“此人着实无才,难主六宫……”他猛地回头,盯住乌云珠:“你总不该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乌云珠不等他说出,已跪在他脚下,频频叩头:“陛下如果突然废了皇后,妾妃决不敢再活在世上!务求陛下体谅皇后的本心。要是陛下还肯开恩,让妾妃留在世间侍奉陛下,就求陛下万万不可废皇后!〃福临惊讶万分,倒抽了一口凉气。侍奉在侧的太监、宫女们,都惊得目瞪口呆,连出气的声音都给压低了。
福临终于长叹一声:“咳!历代多少宫闱惨变,莫不起于夺嫡。象你这样的,真还没见过呢,可以上得无双谱了……”乌云珠身子一软,双手抱住了福临的双腿,象个小女孩一样把面颊也贴了上去,声音哆嗦着说:“只要陛下江山永固、社稷安定,满、蒙、汉万民一体太平,妾妃愿以侧妃了此终身……”福临连忙把乌云珠扶起,抚摸着她瘦瘦的双肩,充满爱怜的目光在她美丽、消瘦的脸上来回流连,用感动得发抖的声音说:“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