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鉴心里“咯噔”一下,不禁转过头去,瞥一眼卞壸。他明白裴夫人这是有招揽之意了,但并不相信一闺中妇人能有如此见识,而裴该虽然在来往信件中也曾流露过类似意图,终究人在河南,不知道自己此番南下,未必能给老婆支招——其实这都是卞壸的意思吧,只不过考虑到自己身望不够,不便开口,所以让才裴夫人来说?
卞壸预先自然跟荀灌娘是通过声气的,因此见郗鉴把目光投向自己,也便趁机追问道:“不知郗公此番来徐,除省亲外,尚有别意否?”
郗鉴心说我不是来省亲,是来接人的,至于别意,当然有啊,我欲借粮,但被你们三言两语,就把我的话给堵回去了不是吗?只得回复道:“乃欲假道而南,进谒琅琊大王,请兵救援厌次。”
荀灌娘一撇嘴:“琅琊大王虽都督中外军事,然北伐令下,幽、并不肯从命,既如此,又岂肯救援幽、并之残余?况徐州之卒,都在河南,无可北上,若自江东发兵经徐州而北……江东若有兵,自可溯江而上,出宛向洛,比我徐州千里西进,不知道近便几许。然徐、豫二牧奋战河南,江东非但无一兵一卒北上,且不馈粒米!则此番郗公南下建康,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间顿了一下,貌似想起了些什么,假装年纪轻口没遮拦,直接就问:“难道说,郗公实欲逃避胡羯,避难于江东去么?”
郗鉴闻言,不禁一股怒气自胸中油然腾起,不假思索地开口便道:“夫人未免太过小觑郗某了。郗某若肯弃中原不顾,逃依江南,永嘉年间便可走,何必搜救流民,保守峄山,乃至为羯贼所虏?!”
郗夫人暗中伸手捅了老公一下,那意思,你别光火啊,裴家对咱有恩,就算他们说话不客气,对你有什么误解,你也应当和颜悦色地加以辩解啊,可别撕破脸皮。
荀灌娘倒是并不在意,只是笑笑,端起酒盏来:“妇人无知,乃以小人之心,度郗公君子之腹,特此敬酒赔罪了——郗公勿怪。”等到郗鉴表情略微舒缓一些,也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她才继续问道:“如此说来,郗公实与儿夫、祖公、卞公等同,皆有恢复之志,而不肯避乱远途,坐看中原翻覆、社稷陵替了?”
郗鉴伸手朝空中一指:“郗某之志,天日可鉴!”
“既如此,郗公何不留在淮阴,相助儿夫,以定社稷?”荀灌娘朝卞壸微微一让,“今北伐粮秣,多由我徐方供给,千里赢粮,本便不易,如郗公所见,淮上方被雪,则输运更加困难。卞公虽有萧、张之才,终非三头六臂,卞夫人尝与我言,其夫每日止眠二个时辰,且不得安枕,衣带渐宽,人益憔悴。若得郗公相助,则卞公不致劳乏过甚,儿夫在前线也可安心了。”
郗鉴心说你终于同穷匕见,说出口了啊,赶紧拱手推辞道:“感承裴公与郗君厚爱……”不提荀灌娘,因为“夫人厚爱”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然郗某受刘将军活命之恩,不忍背之也。”
荀灌娘说:“刘将军之救郗公,私恩也,请郗公留徐相助,公事也,岂可一概而论?今刘将军蜷屈厌次,即得郗公辅佐,亦不过暂保数城而已;不若儿夫,前有书来,大军摧破伪皇太孙刘乂,定荥阳、破成皋,已入河南,行将与豫州军合,共击伪相国刘粲。若破刘粲,胡军主力丧尽,即能退保河东、河内,亦必不及河南、弘农,则黄河以南,可尽复为我晋之疆土。继而挥师西进,救天子、归故都,亦不难也。当此天地翻覆、社稷再造之时,郗公乃独为私恩牵绊,困守河北一隅,或无益地往来建康,而不肯伸手相助么?”
郗鉴本能地感觉到,这女人词锋甚利,不象是在背书!他只好转换话题:“北伐之事,河南之战,目下究竟如何?鉴消息闭塞,实不知也——还望卞君教我。”
荀灌娘就觉得自己迅猛的一拳头,竟然打在了丝绵上,轻飘飘地就让对方把力气给卸了。但这也无法可想,人既然问起来战事,你总不能不回答吧,更不能阻止卞壸解说吧。好不容易等卞壸把相关情况大致向郗鉴介绍了一番,荀灌娘才打算把话头重新扯回来,郗鉴却猛地灌了一口酒,大声道:“壮哉,裴公、祖公之北伐也,郗某恨不能跻身二公之幕,亲身参与……”
荀灌娘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才刚觉得有门儿,谁想郗鉴突然间坐着就是一个趔趄,酒盏倾翻,洒得自己衣襟上一片淋漓。郗夫人赶紧搀扶住他,然后转过头去向荀灌娘致歉说:“儿夫醉矣,不能再饮了……想是远来疲惫。为免失仪,还请容我等暂退,等明日再答谢宴请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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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家四人就这么着逃席而去,荀灌娘气得直想踹几子——我跟你讲道理,你竟然跟我耍赖——只是考虑到卞氏夫妇还在,所以才强自按捺下胸中怒火。她问卞壸:“郗公果不能饮否?”
卞壸苦笑道:“‘兖州方伯’,而云不能饮,其谁信之?”
西晋末年,有八位兖州名士,因为任达嗜酒,遂被州人呼为“八伯”,分别是:陈留阮放为宏伯,高平郗鉴为方伯,泰山胡毋辅之为达伯,济阴卞壶为裁伯,陈留蔡谟为朗伯,陈留阮孚为诞伯,高平刘绥为委伯,新泰羊曼为濌伯。
所以说了,堂堂“兖州方伯”郗道徽,怎么可能不善酒呢?
荀灌娘闻言更气了,就等着卞氏夫妇也借机告辞,她好砸点儿什么东西来解气。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不听卞壸那边儿有动静,撇过脸去一瞧,只见卞望之低着头,手捻胡须,正在那里沉吟呢。
“卞公何所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