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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部分(第1页)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带给黑茅兄,请他到楚天客栈找我。”

嬴驷默默点头。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书房,嬴驷心乱如麻。看着那块紫黑的枯树墓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个美丽的红色身影从眼前飘过,那悲怆激越的歌声萦绕在耳旁,那个姑娘深深的爱着自己,为自己义无返顾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结结实实撞开嬴驷心扉的火热恋情。嬴驷在峡谷里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原来自己也深深的爱着这个美丽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国太子,他一定会将她带回来,一定会娶她!他离开黑林沟的时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当时不能说啊。没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绝不但没有使姑娘知难而退,反而使姑娘为他献身了。多少年来,嬴驷每想起那个美丽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种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寝食不安。姑娘留给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黄土,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一抔黄土啊。如今,连他亲手给姑娘盖上的这一抔黄土也被铲除了,黑九夫妇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沦为乞丐了,唯一在嬴驷冰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片纯朴友情,就这样被无情的抹去了……上苍啊上苍,你何其不公!

嬴驷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宫中内侍来传宣他时,他刚刚上榻不到一个时辰。嬴驷本来想大睡一觉,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着绵绵思绪滑下去。可是上榻后怎么也不能入眠,反倒更为清醒了。蓦然,他心海一闪,想到那个狰狞可怖的蒙面商人,觉得此人此事大为蹊跷。那个商人是先问自己是否认识黑茅的,此一问,便可见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说黑茅委托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沦落为难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丽山妹徇情于荒山绝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晓?商君纵然经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毁墓?果真商君认为有人假冒嬴驷损害公室声誉而毁墓,能不禀报公父?公父能不询问自己么?商君执法固然无情,但却从来没有逾越法度这个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滥杀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么?秦国新军之军法昭彰,军中伤残,纵然不斩敌首,亦在退役时赐金安置,如何便能沦为乞丐?

心头一亮,嬴驷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绝谷醒来时的奇迹——断指接上了,伤口包扎了,身上盖了一件白布衫,手边还放了一块熟肉!仔细想来,当时显然有人发现了自己,从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却没有露面。反复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惟有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驷的,也只有那个荒山绝谷救过自己的那个神秘人物。这个人是谁?难道……猛然,嬴驷一个激灵——那个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国商人!

嬴驷猛然坐了起来,望着映得窗户一片淡红的早霞,嘴角漏出一丝冷笑,“来人。请家老前来。”

不消片刻,一个老内侍匆匆走进寝室,嬴驷低声吩咐了几句,倒头便睡,鼾声大起。

红日已上半山,宫中内侍来宣。嬴驷虽则只睡了半个时辰,却是一点儿不显疲惫之色。到得宫中,公父也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在前庭缓缓舞剑。嬴驷上前恭敬见礼,“公父康复,儿臣不胜欣喜。”孝公收剑笑道:“驷儿,今日陪我去终南山如何?”

“儿臣遵命。”嬴驷欣然领命。

出得宫门,嬴驷见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辆轺车,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轺车旁边,出了咸阳便直奔终南山下。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竟有几分小阳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便见苍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砖绿瓦的院落,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孝公遥指山谷院落,“驷儿,来过此处么?”嬴驷知道公父问的是“放逐”期间是否来过,摇摇头,“此处没有村庄,儿臣尚未来过。”孝公指点道:“你看,这条山水叫田峪川。东南那座山,就是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呢。”嬴驷恍然大悟,“儿臣想起来了,莫非是老子的书院?”

孝公微笑点头,吩咐车马慢行,沿着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隐没在松柏林中无从得见了。穿过小河边一片松林,面前豁然开朗,一座蓝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个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进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见朴实无华的院落大门。孝公吩咐停车住马。

车马方停,嬴驷就看见公父的贴身老仆兼内侍总管黑伯从大门匆匆走出。黑伯来到孝公车前,扶孝公下车,拱手禀报,“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当。”

孝公吩咐道:“黑伯,两个时辰后,我到上善池。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应一声,便吩咐车马侍从随他从偏门进院去了。

孝公向嬴驷一招手,便从正门进入,直向院落深处而去。嬴驷一路留心,发现这座外观很不起眼的院落,内中竟是大有气象。水流亭台错落有致,松林小道回环周折,地势缓上成坡,宛若咸阳北阪。这种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涌门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石砖瓦粗糙堆砌起来的,偏偏却显出一种质朴本色与浑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处石亭下,孝公肃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驷也连忙跟着一拜。

进得石亭,嬴驷发现石案上已经摆好了茶罐山果,便知这是预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对他说,不由神情肃然的为公父斟了一碗热茶,便肃立一旁。孝公饮了一口热茶,招招手让儿子坐在对面石墩上。

阳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黄憔悴。嬴驷心中涌上一股酸楚,“儿臣无以为公父分忧,惭愧之至。”秦孝公笑着摆摆手,“别说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驷摇摇头,“儿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叹,“嬴驷啊,你也算历经风霜,对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见识了。无须瞒你,公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来。”

“公父……”嬴驷哽咽一声,扑拜在地。

孝公豁达的笑了,“起来吧。人生寿夭,原在天算,何须伤怀?你我既生于公室之家,国事便是至大。公父对你今日要说的,是一宗国事机密。你大父定的规矩,国君临死,方可将这秘密传给继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临终时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没有时日了,清醒时说比糊涂时说要好。”

嬴驷站起来坐在对面石墩上,发现黑伯远远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缓慢的说着,太子嬴驷认真的听着——

几千年来,嬴秦部族一直流传着两则神秘的预言。一则是部族公开流传的,一则是在嫡系君主中秘密单传的。公开流传的预言,便是舜帝当初赐给嬴氏“秦”之封号封地时的一则预言——兹尔秦族,后必大出天下!在立国前的沉浮挣扎中,这则预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诚凝聚的纽带!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为诸侯国之后,这则预言便渐渐成了流传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象彗星一样激励人心的光芒便渐渐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个半农半牧的偏远部族成为中原诸侯大国,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还想如何呢?这则遥远的预言,便在嬴秦部族贫乏的想象中渐渐干涸了。

这则预言是国史载明的,嬴驷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么秘密。

另一则秘密预言,则发生在嬴秦部族立国三百余年之后,时日很近,并且要具体得多。但这则预言却只在嫡系一脉的国君与储君之间单传,严厉禁止流传民间。

秦孝公要对嬴驷说的,正是这一则预言。

这则预言,是当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对秦国国运的推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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